218期/李彬作品《名利于谁如浮云》

文 / 李彬
编辑/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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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于谁若浮云
文化圈不只是演艺场、是非地,其实也是名利圈。文人们都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推销着自己;作品也罢、作者也罢,在这里都是赤裸裸的待价而沽的商品。名声大的自然就畅销,卖的快,价钱也高,当然,东西并不一定好。这个时代,信息泛滥,是非难辨,美丑分不清楚,真理和谬误狼狈为奸好的像勾肩搭背如胶似漆的猫和鼠。王道荆芜,歧路多榛,凭自己的本事挣些明哲保身养家糊口的银两也没有什么不好。赵树理先生就很真诚,他不愿意进文坛,而愿意摆“文摊”,出售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柳青先生也如是。1957年,他敢于写4万字的《恨透铁》对抗一轰而起的“合作化”高潮,并且,白纸黑字注明“1957年记事”。他也敢于在拳打脚踢,罚跪、抽耳光,迫使他承认自己是走资派、《创业史》是大毒草时,铁骨铮峥,非常冷静地说:“要承认了,我就不是柳青了!”
遗憾的是,后辈的文化人却口是心非,阳奉阴违,敢做不敢当,明明是见风使舵,随波逐流,著作皆为稻粮谋,却总要摆出一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名士风度,不厌其烦、滔滔不绝地对别人标榜“名利于我若浮云”。缺乏了真诚与真实,一切表白都是无力的,也多是自欺欺人、言不由衷。“名利”二字真正能够看破、看透,放下的人不多。旷达风流的才子唐伯虎,曾写过这样一首诗淡泊名利:“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没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来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请君试点眼前人,一年一起埋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年年一半无人扫。”诗很通俗,也接地气,都说到明白如话的地步了,许多人还浑浑噩噩、痴迷不悟。红尘熙熙,名利攘攘,人的一生都在这期间困顿荣光,徘徊惆怅,求索追逐时往往走入歧途误区,欲望的河流吞没了多少聪明才俊。而真正能将名利看破的人,耿耿青史上却未必籍籍无名,“狂仙”朱载堉便是一个。

朱载堉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九世孙。虽然生在王侯人家,是典型的官二代,却并未尽享富贵荣华。他一生的命运可以说是大起大落,浮浮沉沉,如故事传奇一般。因着他父亲的获罪,这位天生的小王爷也被凄凄惨惨地逐出宫门。皇室之胄转眼沦为庶民百姓,流落民间,过着“筑土宫宫门外,席藁独处”的生活。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大的转折,也因此改变了他一生对富贵名利的真实看法:走出宫墙,豪华落尽,跻身民间,独得其乐。他由此感受到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种囚鸟出笼的生活乐趣——观察的乐趣,玄想的乐趣,测算的乐趣,读书的乐趣。命运突变褪去了一个皇家子孙的雍容,却增添了一个人间才士的睿智。他也由一个失势的王侯变成了另一类人,数学家、律学家、音乐家……
虽然,后来的皇室又记起了这位流落民间的骨肉,他被恢复了爵位,重回皇宫;宝马香车,锦衣玉食,鲜花笑脸又缭绕眼前,诱惑他选择前呼后拥优游婆娑的高干生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拥有过高山大海的人,不会着眼困顿于丘陵小溪。朱载堉既然接触了一种更有趣味的生活,更有精神意旨的享受,寻常的富贵荣华在他眼中就清汤寡水,失去魅力和光环。即便是重做王侯,他也没有沉缅于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仍旧把精力投放在对自然界与人生自由自在的玄想与观察上,并自觉拒绝着他那与生俱来的名利冠冕。他先后六次上书万历皇帝,推位让爵,辞名拒利,均不被应允,于是第七次上书几乎到了字字血、声声泪的地步:“臣载堉再拜言:前六疏让国,肝胆披沥,不获圣谕,私心忧惧,今七疏陈情,更澄心迹,夙夜天察……臣载堉为三教中人,亦儒亦佛亦道,非儒非佛非道;大行不顾细简,大礼不辞小让。而掌国理事,迎来送往,须冠衣楚楚,貌谨颜恭,臣实难日日据实礼俗。稍或有失,国体受损,圣德遭污,悔愧难禁。此不可当国事也;求荐达儒俊才理国制度内外,整肃官府,释重担,逸志趣,窃以为可也……”
这次上书很认真,很挚情,言为心声,意旨也很明确,王侯富贵确乎荣耀舒适,流光溢彩,对我来说却不适应,有若枷锁,敬请收回;让我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明神宗接到此番上书,百思不解之中也被他的言辞至诚,情恳意切感动。龙颜未怒,也没有大骂朱载堉脑子有水,福享得烧包,御笔批曰:“载堉退辞王爵,让国高风,千古载见,朕嘉尚不已……”
失去了名缰利锁,朱载堉的精神又得到了一次新的解放,甚至是飞扬,他真正成为三教中的“狂仙”。董应周在《狂仙朱载堉》中这般记录描述了他晚年的生活形态:“造精舍于怀庆府城外,从容居息,安度晚年。每出游,上太行山,去金灯寺,游观冰鱼背,看察北齐高洋避暑宫,出黄莲寺观大瀑布,都坐竹兜,四人抬着,说笑一路!”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轻松而又逍遥,自由而又畅快,单纯而又丰盈,追逐名利的庸常之人又怎能理喻享受到呢?

当然了,朱载堉并没有一味地眠云卧石,袖月担风,于青山绿水间逍遥自适,他还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他把人生最大的意趣都投放在所爱的事业上。他不辞辛劳地在晚年刻印了耗费掉多年心血的《乐律全书》,同时又撰写了《律吕正论》、《律吕质疑辨惑》。在世界律学史上,他第一个解决了几等比律的数理和计算问题,被科学界视为划时代的业绩,因而,被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博士称为是“世界上第一个平均率数学的创始人”。
割舍自己的幸福安逸,无异于与虎谋皮,每一刀都血淋淋的;谁和舒服有仇呀!但朱载堉知行合一、说到做到,斩钉截铁。在他的心目中,名利真是如浮云一般荡去了。如果他寄身名利,也许会被浮云般地荡去,浩茫的历史中,谁会对一个皇孙留恋许多呢?他毅然决然地看破抛开了名利,名却像星月之辉般永远伴随着他;即使有过风雨洗礼,岁月流逝,也不会黯然褪色。在今人的评价中,他被唤作“世界文化名人”,这是一个完全与他的血统家族不相干的称号。这称号,对许多位高权重仍孜孜不倦追名逐利的人不是一种质问吗?红尘万丈,诱惑千般,倘匆匆一生,为名为利,没细细听一次风,悠悠赏一场雨,滋滋品一壶茶,缓缓弹一曲琴,该是多么遗憾呀!
附作者介绍:

李彬,字之彬,笔名楼观云,长期从事文学创作和编辑工作,近年沉湎于 传统文化研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现为西安国学研究院院长、《国学》文化期刊主编。著有《听那立体的乡愁》《风中的灯有多美》《为花堪惜风雨》《言淡如风》《大爱无疆》《一钩新月天如水》《最后那片竹林——吴三大艺术评传》《美乡醉梦人——茹桂艺术评传》《天容海色——雷珍民艺术评传》 《人民艺术家——石宪章艺术评传》等散文评论集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