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62章）
第62章 终南积雪 骊山苦雨
当李白为入仕而想破脑袋时，王维却想着要离开集贤院。
本来，王维已经适应了集贤院的差事，但730年开春以来接连发生的几件事，却让王维心生去意。
张说病重，不能再来集贤院主持工作，集贤院的大小事务自然都落在了张九龄身上。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张九龄远在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的母亲也身患重病。身为家中长子，张九龄必须赶回老家侍奉母亲。张说和张九龄先后离开集贤院后，《六典》的编撰工作只好停了下来。
王维当初入职集贤院，是因为仰慕张说和张九龄的为人和学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他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再加上孟浩然也离开了长安，王维不由有些怅然。
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一遍一遍问自己，他到底想过怎样的生活？
他蓦然想起，他曾答应璎珞，要陪她看遍天下山水。如今，虽然璎珞再也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切，但他愿意当她的脚，当她的眼，替她去走、去看天地间的一切美好……
于是，他决定像当年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样，辞去集贤院校书郎的职务，再次恢复自由之身。他将莲儿托付给王缙，开始行走天下。
他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终南山。那年在卢氏县，他答应璎珞，冬天带她去终南山看雪。可是，那年冬天，她怀孕了，未能成行。当来年冬天来临之时，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人间……
如今，在璎珞去世两年后，王维终于登上了终南山的太乙峰。在猎猎大风中，王维极目远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璎珞说：“璎珞，多年前，我让你点评《江山雪霁图》。将来，我要再画一幅《群峰雪霁图》，把'积雪浮云端’的美收入画中，送给你。”
当王维在终南山思念璎珞时，玉真公主正在洛阳陪伴姊姊金仙公主。
李隆基对金仙公主的病也很挂心，派了一拨又一拨御医来洛阳把脉诊断。半年过去了，在御医的精心调养下，再加上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金仙公主终于有所好转。
这日，玉真公主来向金仙公主辞行，打算回长安一趟。“持盈，浮华一世，恰似白驹过隙，还没活明白，便到了生命尽头。”金仙公主靠在床头，声音微弱道。
“姊姊，不许胡思乱想。御医不是说了么，你只需好生养着，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的。”玉真公主握住金仙公主的手，挨在她身边坐下。
“持盈，咱们都是修道之人，早就参透了生死。生而为人，本就难逃一死，所以，面对死亡，何惧之有？”金仙公主摇了摇头，神色很是平静。
“是的，生死本就一体，咱们坦然面对。姊姊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
“持盈，你比我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金仙公主低头咳嗽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答应姊姊，莫委屈了自己。”
“姊姊，我懂。”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姊姊话里的意思，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长安后，玉真公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挑了一些莲儿喜欢的点心，让清风给莲儿送去，并让清风问问王维，若莲儿愿意，欢迎莲儿来玉真观小住一段时日。
不料，清风并未带回莲儿，却带回了王维已经离开集贤院、离开长安的消息。
刹那间，玉真公主被王维的不辞而别彻底搅乱了心情。她强压住心头的恼怒，好半晌后，才深深叹了口气：“摩诘啊摩诘，你以为朝廷的官职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你叫我如何向皇兄交代？你也太任性了些！”
玉真公主的苦闷无处倾述，决定到骊山别馆小住一段时日。
看着骊山别馆的四角飞檐和庭中的一草一木，她不由叹了口气，都说岁月催人老，被岁月催老的，何止是人？当年那些熠熠生辉的雕梁画栋，如今不也被岁月的风霜磨去了光泽？
虽然已经入夏，但夜晚的山风依然带着些许凉意。玉真公主凭栏远眺，黯然神伤。“721年中秋节前，也是在这里，元丹丘告诉我他被贬的消息。一眨眼，竟快十年了！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却很难改变一个人。不是么？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不合常理，不近人情！”
进入七月后，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长安人最不耐热，纷纷找清幽之地避暑。这日，玉真公主收到了侄女宁亲公主的帖子，说过几日想和驸马张垍一同来骊山别馆避暑，不知可否方便？
玉真公主不由一怔，听说张说病得不轻，恐怕熬不过今年，张垍是张说的次子，理应在家侍奉父亲才是，怎么有心情陪公主来骊山别馆避暑？看来，公主娇蛮的性子丝毫不变，张垍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几日后，宁亲公主乘坐装饰华丽的马车，张垍骑着鞍笼考究的骏马，带着一队仆从来到了骊山别馆。
一下马车，宁亲公主便向玉真公主诉苦道：“姑姑，到底还是你这里好。这一路过来，日头毒辣得紧，车厢犹如蒸笼一般，哪里坐得了人？”玉真公主知道侄女从小娇生惯养，难免有些恃宠而骄，便笑道：“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夸张了，若真是如此，寻常百姓还怎么过活？”
听玉真公主如此说，张垍忙快步赶了上来，向玉真公主长揖一礼道：“小侄见过姑姑，姑姑说得是，公主到底夸张了些。”不待张垍说完，宁亲公主就回头瞪了他一眼，娇嗔道：“本来就是嘛，这一路上，你不是一直问我'是不是热得厉害？要不要把帘子打起来？’这会子怎么就不承认了？”被娇妻如此一嗔，张垍连耳根都红了起来，连忙扯了扯公主的衣袖，示意她少说几句。宁亲公主眼波流转，对着张垍掩嘴轻笑，张垍则挠了挠头，搓了搓手，一脸憨笑。
小夫妻如此打情骂俏，玉真公主看在眼里，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羡慕。宁亲公主饶是这般撒娇任性，张垍依然如此百般体贴，看来这世间的夫妻，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边，张垍陪公主来骊山别馆避暑，那边，李白却还在宁亲公主府邸外徘徊，不得其门而入。
这天，李白再次来到宁亲公主府邸，看门人早已认识李白，不耐烦道：“和你说过多少遍了，驸马都尉不在家，你何必自讨没趣？”李白咬了咬牙，虽然盘缠所剩不多，但也只好从袖袍中再取出一串铜钱，塞到看门人手里，讨好道：“这位小哥，不知驸马都尉去了哪里？能否劳烦告知？”
看门人双手抱在胸前，掂了掂手中的铜钱，这才嘿嘿笑道：“不是小的不告诉你，只怕告诉你驸马都尉去了哪里，你也没办法找到他。”李白强压住心头的一股怒火，继续讨好道：“小哥若肯如实相告，李某自会去想办法，必不再来叨扰小哥了。”
看李白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看门人撇了撇嘴，招呼李白上前，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眼下是长安城最热的时候，谁还会待在家里被火烤？驸马都尉么，自然是陪公主到骊山避暑去咯，听说是在玉真公主的骊山别馆里呢！兄弟，我能说的就这些了，能不能见着，就看你的造化咯！”说完，两手一摊，“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玉真公主？骊山别馆？”李白先是怔在原地，忽然心头一亮，拍腿叫好道，“门人口中的玉真公主，莫不是几年前元丹丘陪我去青城山拜访的那个公主？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我这就找他去。”
说着，李白翻身上马，朝长安大昭成观疾驰而去。他要找的人，正是大昭成观威仪使元丹丘。
看到李白突然到访，元丹丘又惊又喜，忙问他几时来的？同行几人？准备在长安逗留几日？李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我真是昏了头了，在长安吃了一圈闭门羹，今日才想到你！我早该来找你了！”
说着，就把他去拜访张说父子却都被拒之门外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丹丘，听说驸马都尉去玉真公主的骊山别馆避暑了，这个玉真公主，是否就是当年你带我去青城山拜访的那位公主？”
元丹丘细细听完李白的讲述，哈哈笑道：“天下还能有两个玉真公主么？玉真公主是宁亲公主的姑姑，在骊山有上好的别馆。你若真想见驸马都尉，我倒是可以陪你走这一遭。”
李白顿时大喜道：“你的意思是，我不仅能见到驸马都尉，还能见到玉真公主？”
“那要看我们的造化了。玉真公主修道多年，在长安道教和士林中都颇有名望。她原先喜欢热闹，常在道观举办诗会，但这几年似乎不喜被人打扰，深居简出，我也有些时日不曾见到她了。”元丹丘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道。
“丹丘，我丈人特意为我手书一封推荐信，我从安陆千里迢迢而来，总要把这封信送到张丞相或张驸马手里才好。否则，实在无脸回去见丈人。”李白叹了口气，一仰脖子，把杯中茶一气喝完，握紧拳头道。
“好，为了你这封信，我就陪你走一遭。”
次日一早，元丹丘和李白就朝骊山出发了。一路上，元丹丘叮嘱李白道：“待会见了玉真公主，一切听我安排，咱们还须见机行事才好。”
李白连连点头，不由想起了在青城山第一次见到玉真公主时的情景。那一年，是721年冬天，青城山冰天雪地，白雪皑皑，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有些激动。
他记得，他为公主当场吟诵了《玉真仙人词》，他自认为写得气动山河，但公主似乎无动于衷。
“太白，你若真心想入仕，与其找张丞相和张驸马，还不如找玉真公主。”李白正胡思乱想间，元丹丘冷不丁说了下去，“玉真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在圣上面前向来说得上话。这些年来，经她举荐入仕的大唐官员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单说集贤院校书郎王维好了，据说圣上本不待见他，但玉真公主鼎力推荐，最后不还是谋得了上好差事？”
“是那个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王维么？”
“正是。他二十出头就高中状元了。如此年纪轻轻便能考中状元，是何等风光！何等尊贵！你知道举荐他成为状元郎的人是谁么？正是玉真公主。”元丹丘对长安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头头是道地说了下去，“这还罢了，更奇的是，他早些年冒犯了圣上，被贬到济州多年，按理很难再回朝廷。不料，他去年回到长安后，又在集贤院谋到了一份清贵差事，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李白一路听下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孟兄也曾在信中多次提到他，对他赞赏有加、佩服不已。玉真公主固然是伯乐，但他也须是千里马才行。”
“太白，他是不是千里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就是一匹响当当的千里马！能否被玉真公主看中，就看你的造化了。”
日暮时分，李白和元丹丘终于抵达骊山别馆。道童将他俩引入堂屋落座，好半晌后，玉真公主才款款走了出来。两人忙起身向玉真公主行礼，玉真公主颔首微笑道：“丹丘，好久不见了，不知这位是？”
见玉真公主并未认出李白，元丹丘忙向公主介绍道：“这是蜀中李太白，九年前，贫道曾带他到青城山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蜀中李太白？那个和王维同龄的李太白？”听元丹丘如此一说，玉真公主才恍然想起，是有一个名叫李白的年轻人曾向她献诗，诗名是《玉真仙人词》。
李白平时大大咧咧，此时却屏气敛神，不敢抬头看玉真公主，只觉得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气度，是世间任何女子无法比拟的。奇怪的是，听元丹丘介绍完后，玉真公主却迟迟不说话，屋里顿时有些尴尬。
李白心头一急，忙上前一步长揖道：“蜀中李白拜见公主，此番斗胆前来叨扰公主，实是有一事相求。”
看到李白如此贸然行事，元丹丘急得直跳脚，连忙向李白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哦，不知是何事相求？”玉真公主也颇感意外，很少有人敢如此和她说话。
“不瞒公主，李某因出生商贾之家，不能参加科考，至今尚无功名，但李某自信还有几分才气，若能给李某一个机会，李某定不会让公主失望。”李白似乎再也顾不了太多，将他屡次被拒的憋屈通通释放了出来，恰似利剑出鞘，势不可挡。
元丹丘背上直冒冷汗，待听李白说完最后一句时，心里彻底凉了，哪有这样死乞白脸求人引荐的？哪怕和玉真公主沾亲带故，说话也要委婉些才好。你倒好，直接把话给说死了，叫人如何给你台阶下？
玉真公主上下打量了李白几眼，心中有些腻味：“他和摩诘同龄，但这两人的性子，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摩诘那样委婉，他却如此直接。”
见玉真公主默然不语，元丹丘心知不妙，只好硬着头皮替李白打圆场道：“贫道不敢欺瞒公主，太白是前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婿，此次前来长安，是有一封书信想当面交给张相。不巧张相身子欠安，太白无缘一见，便想交给张驸马。听说张驸马在公主别馆避暑，故贫道带他前来。如有唐突之处，还请公主多多包涵。”说完，低头向李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莫再贸然开口了。
听元丹丘说了这样一番原委，玉真公主才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难为你们费心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见驸马一面。可惜驸马昨日陪公主去华清宫游玩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元丹丘原本是想替李白打圆场，但说完后才发现自己有点弄巧成拙了。眼下公主一定已经认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见驸马，而不是她。但在刚才来骊山的路上，他还和李白说，玉真公主比驸马更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唉，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元丹丘心里懊恼不已，只好厚着脸皮道：“启禀公主，太白不远千里而来，总要叫他见上驸马一面才好，贫道想厚颜在公主别馆暂住几日，不知可好？”
玉真公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你们既然来了，便暂且住下吧，自然会有见面之日。”说完，叫过清风吩咐道，“你去收拾两间干净的厢房出来，好生安排妥当。”元丹丘忙拉着李白向玉真公主行礼道谢，看公主有些倦怠，便赶紧识趣地退下了。
此后几日，玉真公主大多时间都在静室修道，不用说李白，便是元丹丘也难得见上公主一面。而驸马和宁亲公主一直迟迟未归，想想也是，小夫妻在华清宫鸳鸯戏水，自然比在骊山别馆好玩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白等得一天比一天心焦。原本以为此行能顺利将信交给张驸马，也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话，但到头来，不仅见不到张驸马，也没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话。唉，可是这一切，还怨不得旁人！元丹丘不是叮嘱过他么，一切听他安排。但自己见到公主时太过激动，把元丹丘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贸贸然说了不该说的话，生生把公主给得罪了！
这天午后，骊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天地之间一片哗然。李白在屋中来回踱步，心情烦闷到了极点。这样苦苦等待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刹那间，来到长安后遭遇的所有焦急、憋屈、懊恼、后悔齐齐涌上心头，再也按捺不住，提笔狂写了《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
他从“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写起，到“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结束，写罢掷笔，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明日还等不到张驸马，便是天意如此，他不必再等下去了。
第二日，张驸马依然没有回来，李白叹了口气，收拾好行囊，和元丹丘辞别玉真公主，离开了骊山别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