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无法呈现这种技艺 |《玛丽安·摩尔诗全集》译后记
一个译者的话理应被置于书的末尾,以表明这些都是读者可以略过不看的内容,仅仅相当于一个签名,而不像批评或诠释那样要得出什么结论,解决什么疑问,或对阅读产生什么影响。其原因,除了我深知自己的浅陋与无资格以外,也在于我怀疑批评或诠释是否能给欣赏诗歌带来很大的助益。借用玛丽安·摩尔诗歌中的意象来说,我认为每个诗人在写诗时都“化作一条龙”,也就是说,拥有了完全的自由与“天堂之力”,而得以完成一首诗,如同自然或宇宙或别的什么(无论叫什么名字)完成一件造物一样。有什么批评或诠释能够帮助我们欣赏一朵花,一道风景,一只动物身上的斑纹,或一首诗呢?探究它们的原理和构成是创造者或作者(博尔赫斯的“Hacedor”)的事,欣赏则由每个人自己负责,他甚至可以不欣赏。尽管我读过甚至翻译过一些文学批评,但在找到这一信念或借口之后我为自己省去了不少此类阅读的时间,也省去了诠释玛丽安·摩尔诗歌这件麻烦事。
因此以下所述仅仅是我对这部诗集的主观印象,后半段则是一个译者的自我辩护(如果说翻译即是背叛,那么辩护也不会多余)。
在一本写作跨度超过50年,风格如此多变,如此难以归纳与穷尽的诗集之中,玛丽安·摩尔的诗歌给我的印象,如果只能提一点,那就是无论玛丽安·摩尔在一首诗中做什么,都是以极度的精确做到的:如同《西克莫》中提及的微画家伊玛米的笔触,或十九世纪欧洲版画中表现暗部的平行弧线,细如发丝,排得极密,而互不相交。我感觉这种精确,仅凭这种精确,就为混乱的宇宙带来了一种秩序感。有人以显微镜来形容摩尔对世界的观照,但我更倾向于一种微距的运动镜头,始终以极近景追踪客体而从不失焦(不可思议的是,甚至在呈现巨大的客体时也是如此)。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诗人之一(我不想用与艾略特、庞德、史蒂文斯、弗罗斯特等等名字同列来显示玛丽安·摩尔的高度,但他们仍不可避免地同时出现在了前面的句子里),摩尔带给我们的显然远远不止精确这一点,几乎所有相关的论述都会全面地列数摩尔诗歌的种种独特性以及它们留给当代诗歌的巨大财富,但我只想谈论我从这些以精确为特征的诗行中得到的东西:技艺,技艺的礼赞,技艺的炫耀。几乎每一首诗的主题都是一种技艺和它的载体,人的技艺,动物、植物、科学、工业、历史、时间、上帝的技艺,它们的精妙奇谲,细致入微,匪夷所思,超凡脱俗,每一件事物都“一层又一层为点触之确定与不紧不慢的切削所展露”,不多不少正是必需的那点文字,收录令人叹为观止的物象,并透视其策略,影响与意义,与我们自身相连接而创造一种全新的,诗的现实。
而这仅仅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是摩尔几乎在每一首诗中都引入了罕见的新诗行形式,故意给人突兀之感的韵脚设置,错综复杂的句法和有时极长,有时又只有一个甚至半个词的诗行长度,从而注入一种陌生怪异的节奏,叩击读者的感官,使之保持警醒,并与前述的那一面合成为一种仅为玛丽安·摩尔所有的诗歌体验。
每首诗都是这一过程,亦即技艺的呈现,归根结底是驾驭一种语言——英语的技艺,在我看来,这技艺或许就等同于作为技艺之礼赞的诗歌本身。
翻译无法呈现这种技艺。准确地说是我的翻译未能将其完全呈现出来,而不完全的呈现就是不呈现。——用《人民的环境》中的例子来说,若非完整呈现“一千四百二十页才一英寸”,若仅提页数或仅提厚度,便无法呈现造纸的技艺。——若无法将一行诗的语义,意象,调式,韵律,节奏完整呈现在译文之中,译文便是失败的译文——很抱歉这一整本中没有一页例外。
而我的辩护是用翻译这件事来为我的翻译辩护。像前面谈论诗歌一样,拿照相来比喻翻译我相信也一样贴切,因为照相可以说就是将三维(有正反两面)的物体翻译成二维(仅有一面)的图像而已。如果要在地球上拍摄月亮,我们能做的是提高解析度,将面向我们的那一面以尽可能高的精度呈现出来。就像把一首英语诗变成汉语,我们可以尽可能精确地再现诗行中的语义和语义的节奏,意象和意象的序列,诗行的排列形式和诗行长度,等等。因为这些都是在汉语的地球上,翻译这架照相机可以再现的元素(哪怕再多的所谓“翻译腔”也仍是汉语,或许不是我们习惯的汉语,这一点是好是坏因各人喜好而异,此处不作讨论)。
而月亮的另一面,即诗的声音与韵律,即使有一艘飞船能够绕到英语诗的背面将它拍摄下来,也难以呈现在汉语译文之中——你如何能将月亮的正反两面呈现在同一张相片里?把它们摊开并排,你看到的是两个而不是一个月亮,像阅读一本双语诗集一样。
你可以复制英语诗的韵律设置,高阶的做法是将重音、音步、头韵、尾韵等等一并移植到汉语之中,低阶的做法就是至少要像原诗一样押韵。在我看来这就像把月亮背面的风景PS在月亮正面,或者像毕加索那样,把月亮的各个表面打乱拼接在一起:无论哪一种都超出了我的能力和意愿所及。
因此,我只能满足于站在地面上,举起单镜头的相机,将镜头拉长,以尽可能再现玛丽安·摩尔诗歌技艺中我能捕捉到的一面。翻译本身可以说是全程自动模式,除了勉力压制不可避免的手抖以外,谈不到什么技艺。
陈东飚
2019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