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7年第92期(总196期)抗战专号之六 半月历险记

中国军队奔赴抗日前线 图片来源网络

半月历险记

我被倭寇俘虏及脱险经过

——陈贻荪

(接上期)

六月四日

晚上一时许,我们随着军队起了床。二时,随军出发。因溪口已无敌军,连部奉命向前推进也。夜黑如漆,冷雨淋漓,走起路来一步高来一步低。我和祥南走夜路自逃难出来,今夜是第二次,但心境却大不同。前次是逃难,处处提防遇着敌人,这一次是随军前进,时时想得着更大的捷音。

六时到北界。街上人民多逃出未归,家家都关门闭户。听说,昨天已经回来许多,前几天直是一条死街。

这两天来,最值得感谢敬佩的就是齐公,冒那样大的危险,走那样多的路领我们出来。到了北界,我们已算踏上安全地带,他也用不着再领了,而且他寺里的事忙得紧,不能久留在外。溪口既已收复,金山寺自为安全,他很想回去。和尚一人在路,虽然不大要紧,但值此年头,有时也得耽忧。幸有我军前进,他若随同到了溪口,那里离金山寺不远,回去自可放心。昨天我已将他详尽的介绍给了陆连长,今天我向他说明此意,重重的谢他后,又殷殷的将他托付陆连长,带他随军前进。等了不久,我们和齐公又告分别,从此,人各一方,相会当待后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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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时,到了周村。会见第十三师罗师长哲东,徐参谋长成宣等。罗师长一见我,便说:“哎呀!你为什么这样狼狈!”承他的厚意,在半点钟内,我一方面谈话,一方面而且洗了脸,洗了脚,换了衣服换了鞋。普通说洗尘,总是大鱼大肉吃一顿,语意似欠符合,像我今天,真可以说是洗尘了。

罗师长告诉我,我军在汤溪打死敌军二百多匹战马。记得那天炮声隆隆,我想一定是我敌作战,可惜我比较在后方,不能亲眼得见。今天听见这话,心中十分高兴。

罗师长打电话给遂昌县长郑惠卿同志,告知我的消息。惠卿打电话给我,说要雇一顶轿子来接,我笑道:“算了吧!在这人慌马乱的时节,那里去雇轿子,我并不吃力,一天七八十里还可以走。”

在师部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午饭,十余日来,当以此为第一次。饭后得了一次比较长时间的午睡,又理了一次发,颇觉清快。

我决定回宿北界,以便明天一早赴遂昌。离师部时,我将向罗师长借穿的衣裤还了他。另有廖文化同志将衣裤借我。廖同志,北界人。前几天,敌人窜扰灵山溪口时,北界人民,逃徙一空。我军开到此处,如走入蒙古沙漠内一般,什么也没有,应该负责的乡长保长,也不知去向,无影无踪。后来廖同志出来,声称自己以党员的资格来服务,代军队雇夫买米,将军民之间的鸿沟,给他架上一条桥,许多民众见如此,也就很快的回到北界来。在如此状况,而能如此服务,实在是一位很难得的同志。

听说,北界前几天因散兵的不守纪律,弄得地方无有秩序。后来十三师师部枪决了现行犯五名,其余散兵,便很快的变成会守纪律,人心也就很快的安定下来。大概不好的散兵,第一个概念是逃生,及见有机可乘,乃由逃生一转而为占有享乐的观念。他们的第一步动作是搜抢无人见的财物,第二步便进而明目张胆的搜抢行人和住户。假使他们知道不守纪律,不惟不能占有享乐,而且也不能逃生,也就不敢胡作乱为了。

今日一天大雨,浓云锁山,没有看见敌机,也没有听见枪声。

夜和祥南、厚荣宿北界廖文化同志处。

六月五日

一早起来,顺着马路向遂昌出发。真是洋洋大路,放开脚步,有许多地方已经破坏但仍勉强可行。十余日来,最初九日,敌人故意不走马路走小路,将马路放在他的包围圈内,一日以后,余虽自敌军脱出,但不惟不敢走马路,而且还要远远的避开。今日始得在马路上放怀开步,真另有一种特别舒适的感觉。

雨已停止,余云在山。路旁两侧青草,时隐时见,空中淡淡日光,若有若无,不冷不热,真是行路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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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日,我曾对祥南说:我真高兴!不是为别的高兴,敌人若晓得我已逃出,真要把那几个日本鬼子,活活气个半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竟能逃出敌军的范围,他觉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事;为什么这样,一个端坐念佛学日语从来不向外窥的人,竟会在前面是河流滚滚,周围是日军的当中逃走了呢!我想他们若已知我并未投河而死,我确实已经走出,那个刽子应恨:“我那天在路旁怎么不将他一枪打死?” 刽头应恨:“我那夜在楼上怎么不将他一刀杀死?”熊谷应恨:“我这样硬的软的方法都没用呵!”田中应恨;“我真不应该离开,我一离开,他就居然逃走了。”只有宣传班那几个中国人暗中喜欢:“幸而不是在我们手里逃出,要不,真危险。”今天我又和祥南谈起这件事,大家都笑了一阵。

听说路上也有拉夫的,我在暗中提防着。

过了新路头,遇见一个士兵,也同我们向同一方向走,我招呼他谈叙谈叙,便渐渐的亲熟起来。他是湖南人,姓段,在某某部队当班长,现在已遭撤了职。撤职的原因,据说因他班内几个士兵想借借机会发洋财,他不许可,且加以严格管理,结果,这几个士兵和他捣乱,向上级官告他。这上级官是这几个士兵的同乡,结果,他受了撤职的处分。他说完后,叹了一口气说:“我虽然被撤了职,但我的交代仍要去办清楚,只要肯当兵,总不愁没有地方。”

我和祥南、厚荣说,我们应当随着这位段班长走,切不可落后上前。祥南问其故,我说:“你们衣服这样褴褛,难道不怕拉夫的把你们拉去么?同他一道走,拉夫的便不会来拉。”日后果然遇见三三两两的的士兵,有的也在奉令拉夫,但并不会向我们打麻烦。今天特别感觉制服的需要,因有了这件保护色,便可以少许多事。

将到大马埠,段班长因事停在一人家内,暂不动身。我们一则不能久待,二则在小马埠已遇见遂昌县的自卫队,想也无妨,遂动身到大马埠。找着一家卖馄饨的,我们将钱请店老板替我们买米煮饭,无意中看见杨成铨、徐万尧、徐则毅,盛德平四同志正由前面而来。他们都是青工团员,特来迎接我的。中路相见,大家又是一番高兴,同吃饭后,便同向遂昌进发。越青云岭时,他们都说我走得太快,但我回想起二日三日走的那种路,像青云岭这样的斜坡,真是如履平地,那里算是越岭呢!

离遂昌县城外数里处,又遇见俞乃普、苏纮、方正等诸同志,他们也是来接我的。我们真算不到能在此相会,也可说是有缘。

到遂昌城会着郑惠卿兄。见面之后,他说我比以前瘦了许多,我说他也比以前瘦了许多。听说他已经有五天五夜没有睡觉,早晚老是守着那架电话。因讲话过多,声音已变嘶哑,接近前线的县长,总是特别辛苦。

在遂昌县政府吃晚饭,饮叙之间,谈到此次许多耳闻目睹的事,大家都是觉得愤慨。但这些病痛,只要决心肯医,在短期内,一定是可以医好的。中华民族的前途,总是光芒万丈。我们齐祝这次大包围战,能将敌人歼灭,齐祝抗战胜利,建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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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半月历险记》,算已粗略写完,因系追记,中间自多忘漏。记叙当中,敌军的许多长处除飞机大炮外,我也将之记出。因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具备敌人之长,改正自己之短,即使有同样武器,也很难迅速歼灭敌人。昔人有言:“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又云:“不惧敌之强,但畏我之弱。”敌人虽有长处,但他那种生番性质,目中无人的气概,决不足以持久。尤其是敌国政策错误,无异驱其兵民就死。比如火车向大海内开,无论有多大力量,终要覆顶灭身。五年来的抗战,我已有不少的进步,但有的地方,仍免不了“讳疾忌医”“掩耳盗铃”“敷面粉饰”的病态,此则适宜加以检讨救治者。吾人若念“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之旨,则知对少数坏蛋,便决不能加以姑息。吾人若念“民为邦本”及我们是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则知对老百姓便不能不特别敬爱保护,那种视民如草芥的行为便可减少,地方元气便可保存。吾人若念:“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则知生活行动,决不好随便一点,尤其身有职位的人,更应随时戒慎恐惧。自从我出险后,许多相识的朋友一见面便安慰我说:“这回你真受了惊恐,应该休养。”我很感谢朋友们的好意,但我坦白的说,在极端危险生命交关的时候,我并不惊忧恐惧。这是由于三方面给我力量。其一,我是学佛的!但我现时并不想出家——佛家的教义和其信念,使我很安定。其二,由于孔子的教义和总理的遗教,使我很安定。其三,由于科学的观点,使我觉得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使我很安定。由于这三方面的合流,使我在临危时忽能发生力量,安定应付,并能逸出魔掌。我的此记,仅有二语,一曰:“敌军是很容易打的,只要能有敌之长去已之短。”只要我不怕敌,敌必怕我。二曰:“生死似有一定,只要依理努力,用不着过分的忧虑恐惧,致平空生出许多无谓的事,自扰扰人。”是则所诚意贡献读者者也。

(完)

1945年9月9日日本对中国战区投降,在南京签订投降书 图片来源网络

· 作者简介

陈贻荪:

1901年,生于安顺市平坝县白云庄。

1920年,赴广州投身国民革命。在广州期间结识林祖涵、黄绍雄、陈立夫等人,对其人生观重塑产生积极影响。

1923年,回贵阳组建发展国民党贵州分部,应黄齐生先生之邀到达德中学任教。期间发展了贵州第一批国民党员。北伐前夕回广州,随军北伐。

1927年至抗战爆发前,在浙江安徽一带从事党务工作;曾任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并从事勤工俭学工作。

1936年1月12日,浙江中华史地会(后改名浙江史地学会)成立于杭州,陈贻荪为发起人之一,任该学会理事。

1937年,抗战爆发后成立中国青年抗日工作团,谷正刚任团长,陈贻荪任常务团长,一直战斗在抗日宣传阵地前沿。

1938年,《胜利》周刊第六号登载陈贻荪的《十二月十四日——南京沦陷一周年纪念》一文。该文以南京沦陷所造成的灾难为例,指出:“真可以说为我国数千年以来所未有的浩劫,为我中华民族永不能忘的惨痛,为我中华民族至死必雪的奇耻”,使国人“当彻底认识抗战到底的意义,与坚决抱定最后胜利之信心。”

1939年,主编对外宣传刊物《胜利杂志》,并撰写大量时政评论、散文、诗歌及抗日歌曲《监犯请缨杀敌》等。

1942年5月23日,率浙江省党部人员撤离方岩,途经陆店遇倭寇被俘,至6月5日始完全逃离虎口。

1944年,回调贵州省党部工作,任书记长。

1947年,辞宦从教,在贵阳师范学院(贵州师范大学)国文学系任教。

陈贻荪与潜心治学的著名学者尹炎武、谢六逸、赵伯愚、蹇先艾等先后在国文系任教,炳耀学界。

1947年9月2日“贵州省佛教整顿委员会”成立,任省佛教会理事。

1950年,卒,享年49岁。

2017年8月


值班编辑:洪惊涛

电子排版:罗    蔓

编        务: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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