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 的老师
趁着五一假期，和几个同学相约去看望我们大学的班主任樊老师。
听说已退休的樊老师被某县私立中学聘请为高中老师，我们一路上就“叽叽喳喳”起来：“退了休还要代课，真不理解，又不缺钱！”“大学老师竟然去代高中，还是个烂学校，大材小用！”“为啥不能享受生活，一辈子就是奉献了！”“他老公也一起去教书了，人家是设计师，那么听话。”“咱这次去了一定开导开导他们，老了，吃点穿点转转多好！”……
快到的时候，给老师打电话问了门牌号。车转入通往她家的小巷，远远看见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躬身前行，到了跟前马上认出——是樊老师。几年未见，她老了许多，瘦了许多，但一双眼睛仍然乌亮乌亮的。樊老师骑的那辆自行车依然是三十年前我们上学时那辆，我们几个迅速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暗红色的漆皮几乎掉光了，看不清颜色的毛线座套上又套了塑料袋（肯定是怕下雨湿了），锈迹斑斑的铁菜篮子底部铺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低头间看到了老师脚上的鞋——鞋尖快要磨破的褪色到不知是黑是灰的平底布鞋。
樊老师一边高兴地问这个问那个，一边领我们走进她家小院：还是那个小院，门廊下并排两辆自行车，一样漆皮剥落，一样看不清颜色的座套，一样套了塑料袋，一样的铁菜篮子，一样花花绿绿的广告纸铺在底部。小院四周铺了瓷砖，入院处有小石子拼成的Welcome字样（有同学轻声说这是樊老师两口自己动手铺的），中间的土地一畦畦种着菜，高低有致，绿油油的，长势正好；墙边搭起的葡萄架上，指头大小的葡萄串一串挨一串。老师兴奋地指手画脚起来，为我们介绍她的菜园成果，整个人神采飞扬，似乎回到了当年的课堂。
提（因年久失灵，需上提）推开了家门，老师热情地把我们一一让进门，跪在地上从鞋柜里扒出颜色式样大小不一的拖鞋，自己仍然趿拉着刚才那双布鞋，兴高采烈地询问每一位同学毕业后的情况，毕业三十年了，老师能记得住所有同学的名字及家乡，无论毕业后看过她的还是没看过的。
来前我们说请老师在饭店吃，可老师说：“在家吃多好，又卫生又清净，饭店多油腻。”师命难违，两个本地同学提前赶到帮厨，我们到时，凉菜已经上桌，折叠式桌子摆放在客厅中央。我到厨房拿碗筷，从一堆颜色长短不一的筷子中配了几双差不多的，勉强凑了大大小小八只粗瓷碗，酒杯也是各种尺寸、各种款式，正在做饭的同学小声跟我说：调料只有花生油、盐和花椒面，酱油、味精都没有。
开饭了，老师拿出用自家葡萄自酿的葡萄酒招待我们，桌上的菜大多采自小院，菠菜、生菜、油麦菜，还有老师两口挖来的野菜——调苦菜、土豆拌车前草、榆钱钱不烂，只有香椿炒鸡蛋和一盘鸡腿来自市场，是那两位同学带来的。老师自己蒸的包子又酸又硬，她严肃地告诉我们：“我发了面从来不用碱，直接蒸，可好吃了。”席间，老师笑声朗朗，不停招呼每个人，我们假装吃得津津有味，把一盘盘野菜和酸硬的包子收入胃囊。饭毕，我们收拾了盘碗去洗，到处找不到洗洁精，老师说：“我不用洗洁精，用碱面。”然后拿出装在罐头瓶里的碱面。我们想把剩下的饭菜放入冰箱，老师说：“我家没有冰箱。”我们每个人在心里两次张大了嘴巴，是震惊亦是感佩。
老师的独生子已经成家立业，据说年薪不菲，她老两口的退休工资在所居城市绝对算高的，如此节俭只是生活习惯吗？听老师聊起儿子买房向她借钱还是打了借条分期偿还的！“和儿子都算得这么清，真抠门！”“钱干嘛了？”我们几个由不得在心里打问号。与老师在同城居住来往多些的某同学悄悄告诉我们：“老师常常资助山区贫困儿童和她的上不起学的学生。”我们沉默了。
收拾完了，老师忙出忙进拿来一溜小板凳，我们分排而坐照了师生合影，老师帮我们分座位、摆姿势、放鲜花，忙得不亦乐乎，激动得脸上的斑点都放着亮光。
照完相，老师从里间取出茶来：“这是刘老师（她老公）单位给处级以上干部发的，好茶！”一边喝茶，一边聊。老师笑盈盈地说起几年前患乳腺癌，做手术麻药过敏全身酸痛奇痒，导致眼睛模糊，视力下降，化疗时头发脱光仍然每天在外面晒太阳、运动 ，有人好奇地看她，她却满不在乎：“生病很正常啊，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怕啥！”去年她摔了一跤 ，左胳膊粉碎性骨折 ，术后一个多月吊着绷带就去上课了。每周她和老公坐火车从市里到县里上班，住一间宿舍，自己做饭。有个当老师的同学抱怨现在学生难教，她接口道：“我在这个学校 ，别的老师教不了的学生就让我教，去年我们班考了八个本科。”要知道她所在的学校招收的大多是中考成绩三百分以下的学生啊，看着六十四岁的老师说到自己的学生一脸满足幸福，我们又一次集体沉默了。
生活简朴的近乎原生态，衣着敝旧、思想“落后”却乐观开朗、癌症术后坚持教学的老师三十年后又给我们上了一课：大道至简，大道自然。三十年来，我们敬重她、爱戴她、忘不了她，不正因为她的纯粹、她的正直、她的敬业、她的无私奉献、她的不可思议吗？原来，无论时代发展到什么程度，并不能缺少这样的人，他们用行动诠释着丰富的精神世界，让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仍然有光芒。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扎着蓬乱的马尾、一年只穿凉鞋棉鞋，会自己动手裁剪缝制衣服，笑眯眯地关心所有同学，谁有了困难谁生病了她会从家里拿来吃的用的，比小学老师都认真教学的大学老师。她从不炫耀什么、标榜什么，她一如既往地平凡朴实，她总是面带微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到光亮，听她说话，心格外地踏实明净。在她面前谈钱，是我们庸俗了，在她面前抱怨，会觉得自己很浅薄，要她享受，没有人能说出口。
是老师落后于时代还是我们在世俗中走得太远、在物欲中陷得太深？
回程中，我们不再“叽叽喳喳”……
（作者系繁峙县教科局职。从小喜欢读书，觅一处幽静，与文字相伴，与灵魂对话，素心简行，写自己所见、所感、所悟）
文字编辑：王志秀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