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怀念父亲(作者:何好)
怀念父亲
何好
照片上记录了父亲和善慈祥的颜面中流露出春风得意、开心幸福的微笑,高大魁梧的身躯,笔挺的毛尼中山装,俨然一个学者雅士。妈妈眉清目秀,端庄贤淑,虽然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依然容颜靓丽、气质非凡。左边戴着皮球圆帽的是大哥何立,他文静专注,好像在思考什么。右边是小哥何黄,他长得很像父亲,爸妈叫他小村。我上身是白兜兜,傻乎乎的充满天真。母亲双手用力半托起的是弟弟何文,照片背面写有“当小毛五十天的时候”。妹妹何音还未出生呢!
爸爸叫何赐杰,出生在偏僻的澧县如东乡何家湾,是爷爷何天相省吃俭用送他上学读书,受过高等教育。1947年毕业于原中央大学政治系,与蒋经国先生是同学,并私下关系要好。父亲作风正派,思想先进,知识渊博,是当时澧县教育界的领军人物,大家有口皆碑。爸爸原是澧县二中的教导主任,现澧县二中校歌乃父亲创作。后调到澧县一中任教,澧县一中于1960年迁址津市。那里有我很多的记忆,校园内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欢歌笑语,浑重的铜钟声,还有几只鸟鸣声。父亲常很晚才回家,腋下总夹着书稿,他对工作的专注已经到了忘我的程度,写学校总结报告,写教改论文,备课,找学生谈话。父亲有严重的胃病,有时痛得头上直冒汗珠,他就用硬物使劲顶住,说是要学习焦裕禄。每当学校评困难补助时别人第一时间提出给父亲,可父亲却让给其他家庭。有个周末,学校放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回家的路上母亲感慨道:“李侠太不错了,现在的共产党员有几个能像他那样?”话一出口,父亲气得脸色大变,严厉批评母亲不许这样诋污共产党。父亲对共产党是非常崇拜的,几次想递交入党申请书。父亲常说:党是神圣的,我离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还有一段距离,需要接受更多的考验。二十几年的教育生涯,为国家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据我所知,他的学生有原津市市委书记陈本洪、原市劳动局长肖良青等。
妈妈叫黄承桂,澧县澧澹乡拥宪村人,早年毕业于省立四师。妈妈曾在枫林完小、刘市完小等地任教,参加过土改工作队。父亲通过母亲动员了爷爷把家里所有金条、光洋交给了政府。母亲工作认真、埋头苦干,被评选为省优秀教师。后来由于孩子晚上哭闹,工作累,生活差,得不到正常的休息和营养,她仍带病坚持,积劳成疾,最后昏倒在公开课的讲台上,送往人民医院后昏迷了一个星期。拼尽全身心血,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神经衰弱,病情还未好转就出院了,好多年没有工资。后来妈妈回忆说“她的病就是父亲只管工作不顾家庭、用有限的工资接济贫困学生所致的。”
我独自静静地看着照片上的亲人,心中默默地思念、祝福、祈祷、沉哀。现在,爸爸妈妈和大哥何立已经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会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常常思念追忆他们,怀念那逝去的欢快岁月。父亲曾经的谆谆教诲,背唐诗,解古文,教导我们如何做人怎样做事,要我们从小立志发奋,厉行节俭。那时候,在家里千万不能大声说话,妈妈不能激动,更不能劳累。要维持这个家,全部收入就靠父亲每月七十几元工资。我们互相理发,自己种菜,捡柴禾,做煤球。我记得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袜子鞋子全是补了又补。妈妈啊!现在想起来您真是不容易,难为委屈您了!
我和弟弟多年睡在一个单人铺上,虽然有点挤但很热乎。想起少年时代家庭的温馨和快乐,想起人生的艰难和时光的短暂,我们已经学会了适应和默默的忍受,我们记不清有多少个不解和委屈,我的眼睛模糊了,伤心的泪水滴落在照片上,内心深处自然地感到无限的伤感和痛楚。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父亲让小哥何黄初中毕业还不满十六岁,就响应党的号召,随大批“知青”下放到九垸乡。我们三兄妹在五完小读书,后来都因故没有升中学。
六五年暑假,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戴着顶大草帽,身穿件土布白大褂,衣较长,被风一吹飘飘然然,很有风度。我们来到九垸毕陈知青点,带来一大碗炒鱼籽。晚饭时,二十多位知青哥姐们围在父亲周围,气氛很热烈,问这问那,父亲讲了很多关于人生的道理和勉励的话语,直到深夜,哥姐们都说:“这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鱼籽了。”
一九六九年元月二十日,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那天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北风呼啸,低沉的天空笼罩着茫茫大地。澧县一中处于一片紧张之中。父亲和四十七位教师早已被打成“牛鬼蛇神”、“反革命”,被关进了学校农场劳动改造。学校已经处于瘫痪,白天,他们用绳子连着去下地劳动,稍有怠慢,严加斥责。吃饭前,必须围在坪地摆放在地上的饭菜转三圈,边走并举起双手伸出头顶大声呼喊,“我是牛鬼蛇神”!……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他们都是含着眼泪咽下的。晚上,“牛鬼蛇神”们分头写反省材料,交待自己的“反革命”历史和各种莫须有的罪状及社会关系。如果不“深刻”或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当场撕毁,继续再写。父亲他们被这些简直是无法无天、无心无知的“红卫兵”整得已经不成人样,这一大批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在精神上、思想上、肉体上遭到了严重的摧残和无情的打击!
早上八点,通知父亲明天去乔家河“五七干校”学习。父亲被两个“红卫兵”用步枪押守,回到家里去拿粮票、肥皂、衣服。妈妈在家属宿舍门前洗衣服。看见爸爸回来,慌忙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渍帮助清理。“红卫兵”在门外看守,妈妈拉了一下爸爸的衣角,走进里面,轻声问道:“你现在的问题处理得怎样了?你千万不要为了过关就乱交待,你要挺住啊!”爸爸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目前街上都在闹下放,小村和几个知青商量,准备把我和三个孩子的户口转到九垸去”。妈妈继续说道:“如果居委会安排下放,很可能到山区,那里多半吃红薯,你看如何?”爸爸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毕竟是家庭的重大抉择。父亲皱紧眉头,“不行,孩子们很小,不到下放的年龄,你又有病,怎么适合农村劳动,最起码要等我的问题结案后再作安排。”父亲深情地看了妈妈一眼,这些日子里,妈妈越发瘦了,秀丽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光泽,眼睛明显凹陷下去,头上已有几缕白发。她长期病魔缠身,家务的维持,日夜的惊吓!父亲欲言又止,一阵心酸,转身就走了。妈妈立即倒了杯白开水,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可是父亲已经走远,妈妈望着父亲高大挺直渐去的背影,心头一阵慌乱,手上的茶杯瞬间滑落地上,“砰”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爸爸一路紧走,心乱如麻,原本身上巨大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承桂和小村他们是怎么了?莫非是真的相信我有问题吗?”他的大脑昏胀得厉害,他只能把这些事情隐藏在心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去打听,更不可能和别人去商量。那一天的时间很漫长,不知道是怎样捱到天黑的。
晚上十点钟,身心疲惫的父亲躺在墙角边的稻草地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望着陈旧剥落的房顶,一声声长吁短叹,两眼发呆,暗自忧感伤悲,孤独无助,现在真的是到了穷途末路了吗?
他回想起了过去,从小读书,参加工作教书,生怕自己出了一点差错,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当年经国先生两次口信要我随台湾,被我婉言推托,大陆是我家园,共产党是民族脊梁,我怎么能抛弃祖宗,离开故乡?我要为国家做点贡献,是父母含辛茹苦的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当时二中的工作实在太忙,老爷子病重期间和去世都是老家的几个堂兄弟代为操办的,我真的很感谢他们,特别是振哥和邱嫂,在承桂最为病重也是我最为难的时候,振哥一双草鞋,两只箩筐,担走了我的三个孩子,帮我抚养照管了近五年,自己舍不得吃穿,没有怨言,不计报酬,这些年过去了,我是想抽空给父母的坟前立块碑,送几次灯,也想和几个兄弟喝几杯,谈谈家常,聊表心意,到现在都未能如愿。我打心眼里对不住他们!甘湾我都只去过两次,我现在真的很想去那儿看看!
忽然,父亲的小腹疼痛难忍,得赶紧上厕所,他从暖和的棉被中钻出来,披上棉衣,慢慢走到门前摸到拉线开关,向外边的看管人员报告。此时,值班的是一位女生,她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父亲推开大门,顿时,一股刺骨的寒气侵袭全身,他不免打了个冷颤。父亲高一步低一脚踉跄向厕所走去。值班女生尾随其后看见父亲进了厕所,因为太冷,她就赶紧回到屋里等候。
父亲从厕所出来,看见无人跟随。他实在太累了,想一个人单独静静,也想顺便到学校周围看看。很久都没有这种自由的感觉了。这儿是他多年工作生活的地方,是他施展才华报效国家的理想园地,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他喜欢这里的建筑风格,布局规划,他想去图书馆看一看,他想去教学楼站一站,他要趁这难得的机会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他忘记了时间和现在的处境。他真的是太热爱这块土地了!
北风刮得枯枝呜呜作响,天地一片苍茫,气温已经零下。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脑子一片空白,他看到学校现在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学校无法正常上课,师生关系已经达到对抗,是非颠倒,真理何求!他对眼前的局势和现实的处境不敢想象下去,他更是蒙受到了自尊的凌辱和内心的伤害,人格丧失了尊严,颜面已不复存在,他绝望地呐喊,他心头在滴血,他迷失了方向,他失去了理智,更担心明天去乔家河又会是什么下场呢?士可杀,不可辱,他挺起胸膛,望着天空,毅然决然奋不顾身冲向死亡!他看见前方有几个蓝色幽灵忽上忽下在飘动,他听见一片狰狞的鬼哭狼嚎,他要以死来证明清白,唤醒这个世道。
他头不回,脚不停,心已决,恨未了,径直来到澧县一中大食堂后面汤家湖边的一块藕田里,摸索着走下了齐膝盖深的湖水里,冰冷的湖水很快浸透了衣裤,钻进心骨,父亲一阵哆嗦,冻得浑身发紫,他咬紧牙关,只听见湖水泛起的层层波浪猎猎作响,眼前一片漆黑,天昏地转,凄厉厉,惨烈烈。他用右手舀起一巴掌水,送进嘴里,现在,他好想吃一碗婆婆做的面条,最好还有两个荷包蛋,撒上葱花。肚子实在太饿了,顺便用冰冷的双手摸了一下脸颊。揉了揉眼睛,突然,他清醒了,他好像看见远处有手电筒光在晃动,听见远处有人在大声呼喊。昏沉中他看见一身白衣白胡子的老人大声喝道:“杰儿,你赶快起来!”父亲从泥潭中拖出麻木的双腿,竭尽全力回到岸边,就地坐在湖边的坎沿上,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
他绝不相信天老爷的不公,世道的不平,他还有心爱的教育事业,还有苦命的妻子在家等着,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抚养。星期日,还要领着孩子去爬皇姑山,看风景,观日出,捡菌子,拾松果。
父亲在地上挣扎着,双手撑住地面,要站起来走回去,爬也得爬回去,绝不能当孬种,得向领导认个错,可是,他确实不行,没有了热量,没有了力气,从头到脚都在冰窟窿里,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双腿不听使唤,牙关咬不住不停颤抖。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啊!”空旷的原野,黑暗寂静,只有北风的吼叫,波浪的激荡,天地间阵阵回响!父亲昏迷过去,横躺在热爱的土地上。时针指向零点……
值班女生突然醒来,发现父亲还未回来,吓了一跳,赶紧去报告。顿时,整个校园从沉寂中苏醒过来,广播响起,路灯照亮。“红卫兵”抄起木棒、皮鞭、步枪分头寻找,边走边喊,手电筒光照射每个角落,学校四周的池塘、操场、厕所、食堂,每一根树上,应该要找的地方都找了。另有一队人马直扑家属宿舍,撞开房门,打开窗户,床底下,厨房内,三十几平米的房间不到一分钟就底朝天。队长大声对母亲说:“如果他回来,就马上去报告。”母亲和我们抱团痛哭!
校园一团大乱,最高领导下死命令,必须找到。他们来到汤家湖藕田边,发现父亲已经不省人事,领头的大个子男生挥着木棒照准父亲左额就是一棒,鲜血涌到地上。他们十几个人反架起父亲,一直拖到农场,三百多米的路面上滴满血迹斑斑……
难友们早准备好稻草火,把父亲轻轻放在地铺上,大家七手八脚擦拭头上的血迹,用稻草灰堵住伤口,做人工呼吸,换下湿衣裤,盖上几床棉被,校医李雪平赶来打了强心针。妈妈和我们三兄妹用飞快的速度拿来衣服、毛巾、十滴水。我们一起扑在爸爸身上,撕心裂肺,捶胸跺足,悔断肝肠,嚎啕痛哭。我们握着爸爸冰凉的双手,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热量传递给他,妈妈仔细查看了父亲的全身,亲吻父亲额头上的伤口,哭喊着,呼求着……
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他面色苍白,瞳孔放大。他用力环顾了周围看见了眼前相依为命的妻子和孩子,妈妈使劲地搂住父亲,父亲用微弱细小的声音对母亲说:“桂……对不起你,我不……不行了,你要帮我好好带着孩子们……活下去!……活下去!”
一九六九年元月二十一日早上六点钟,父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敬重的、仁厚的、正直的父亲,他带着满腹的经纶和忠诚,带着巨大的伤痛和冤屈,带着无比的遗憾和饥饿,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抱着父亲哭得死去活来,妈妈也晕死过去!
小哥和几个知青赶回家里已是天黑,在卢家大队请了几个人,到汪家桥买了副水泥棺材,没有鞭炮,没有花圈,没有哀乐,在盐矿边土岭垭山脚下草草掩埋了父亲。
就在那个月底,我们全家告别了父亲,告别了那个是非之地,举家从南岸河滩搭乘一只小船搬家到九垸毕陈。在生产队的牛棚里暂且安顿下来。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乡亲们送来糍粑、泡儿糖,还有一块腊肉,眼前是另外一番景象。快过年了,村庄四野响起阵阵鞭炮,妈妈整天整夜睡在床上,终日以泪洗面,只能咽下半碗米汤。全家都沉浸在悲痛中。我们时刻闻到刺鼻恶心的牛粪牛尿的腥臭,听到牛鼾、牛角触栏和牛粪叭叭落地的声响,开过年,我们就开始了在农村十年的劳动生活。
一九七四年澧县宣传部文件结论:何赐杰同志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因对党的政策不理解,于一九六九年元月二十一日自杀,终年四十八岁。
我们多次申诉上访,七八年再次文件结论:何赐杰同志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于一九六九年元月二十一日病故,终年四十八岁,发放一次性抚恤金,恢复一切名誉,一个子女顶班。
七十年代末,父亲的坟墓因土岭垭凿宽在没有通知家属的情况下被挖毁,后买了一个骨灰盒与他的血衣转迁到公墓。
在父亲逝世近十周年之际,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份沉甸甸的结论文件,党组织给予了父亲比较公正、客观、正确的评价和安抚。妈妈痛苦的心情总算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当地的人也已经不再用怀疑异样的目光来瞧我们了,那个时候,我们多么渴望能有进学校读书、学习、写字的机会,多么想能像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好想好想也能像爸爸妈妈一样站在讲台上,讲述人类的文明、民主、法治。可是,我们失去了机会,失去了资格,失去了属于我们的青春年华。
每当体力极度疲乏和心烦意乱时,我就会爬上门前的窑顶,仰望蓝天,无意间看到那座皇姑山,深深地怀念起父亲。突然觉得父亲没有死去,就像那座郁葱挺拔的皇姑山。
原澧县一中、湖南机电学院杜修元老校长感叹道:“何赐杰老师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当时没能宣誓入党,但是,他对党的忠诚,对教育事业的认真负责,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捎上心中沉重的哀思,我们永远深深的怀念父亲。
主编/易宗明| 编辑/刘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