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J-故乡纪事002

在我小的时候,如果谁家的孩子不听大人的话,或者晚上很晚了还要出去玩,大人们就会说“J傻子来了!”

这是屡用屡奏效的威吓方法。

由于大人们的声音里透出刻意的恐怖气息,孩子们又很难对大人的心机有分辨力,往往立即掩起玩心,在惊恐不安中收敛了愿望。躲进墙角,望着昏暗的油灯发呆,想象着J傻子有多可怕。

此时,大人们心里一定很得意,但是他们从不显露出来,但是他们的内心一定很得意。

J傻子原来并不傻,是被一个漂亮姑娘耍了之后,他变得颓废了,才有了这个雅号,依照推测,至少30岁以前他和傻子没有一毛钱关系。

而且,他那时还是个远近闻名的技术工作者——电工。

在那个年代,很多村子还没有通上电,我的家乡自建了一个发电站,但是仅能供公社和供销社以及一些必要的工厂使用。

所以J傻子在没傻之前很可能比今天的AI工程师还神秘,还吸引人们眼球。

于是一个柳姓姑娘被他吸引了。

而那时,J傻子已经结婚并且是3个孩子的父亲。

J的媳妇是很传统的那种妇女,J傻子出了桃色事件之后,我们才开始关注她。

那时候她梳着运动头,很少抛头露面,除非必要,也很少走出自己家的大院子。

有人说她天黑以后会出来走走,我没有遇见过。

那时她已经40多岁了,运动头,洗的干净但很旧的蓝褂子,低着头走路,眼光射向自己的鞋。从侧面露出的脸上看,皮肤干黄,是没有活力的那种颜色,像一株失水而枯黄的玉米。

柳姓姑娘我只见过照片,是在一大群人的合影里。

照片里大家都扛着锄头,男男女女十几个人,柳姓姑娘就像从城里来的专门拍照游玩的样子:一条小辫子在胸前,另一条从脖子处藏在身后,歪着头,眼睛很大,花点衣服,由于是黑白照片,看不出衣服的色彩。

她在照片里很乍眼。

"啧啧!简直是一个天津知青!"

成年男人往往这样感叹着。

天津知青穿细腿裤,脸上涂抹脂粉,很细很白,说话像唱歌,故而在当时是时尚的代名词,是男人眼中的火苗。

"啧啧!臭美!你以为自已是天津知青?"

这话一般是丈夫说给自己的老婆,奚落她。那时老婆可能正涂蛤喇油。老婆也不服气。

"撒泡尿照照自己,给天津知青提鞋人家还不见得用你……"

柳姑娘其实是有知青范儿的本地产,但是她看起来与那些粗大腰身的姑娘们格格不入,像是投胎投错了地方。

比照J妻,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是J傻子,我也会被柳姓姑娘迷住的,她简直就是狐狸托生的。

柳姓姑娘是从J的电工包开始了她对J傻子的兴趣的,之后逐步升温到电工包的主人。

J有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底色本来是米色或白色的,但是用的时间长了,上边色彩就丰富起来,还粘着各种形状的电工黑胶布。包很粗犷,包里还有遇见电就闪亮的一种笔,有叨鱼郎嘴一样的钳子,有火柴都能烧化的铅丝,还有一种比手表大、比挂钟小的表。

包的外边还经常挂着两个弯镰刀一样的东西,J傻子把它套在鞋上,水泥电线杆的光滑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两只弯镰刀一倒一倒地就爬到电线杆顶上。那上边有一些乳白色的瓷瓶,电线就绕在它上边。

柳姑娘看不懂那些都是什么,就向J问,J也很愿意教她。

按一般常理,J应该很会花言巧语,不然在那个时候,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很难催开一个未嫁姑娘的芳心。

只可惜我没见过现场。

不过他长得应该很帅,就算后来穿着开花、开裆的棉裤,且比上海那个网红还垢脸蓬头时,看着都与当年某个男演员有些相似。

我曾仔细观察过J傻子的开裆棉裤,那棉裤的内侧很长一段是沿裤缝硬生生拆开的,看来他有意把自己往这个形象上打扮。

那次我和他距离很近,居然是在一张炕桌上吃饺子。

那年的春节好像提前五、六天就开始下雪,到了大年三十,雪厚得已经不适合孩子们在外边活跃了。中午放完鞭炮,四个炒菜刚端上来,一个巨大阴影从窗前晃过去。

“老J!”母亲说,已经盘腿坐在炕头的父亲腾地站起来,下地穿鞋。

很快父亲就把J傻子领了进来,半寸长的胡子上挂着霜,让他的阔嘴变成小山洞,好像里面藏着什么。

这是我记忆中最为恐怖的一个春节。

J傻子坐在父亲对面,还盘上了腿,此时我已不知不觉移到土炕角落,是否簌簌已经忘了。

"叫叔!"父亲立起眉毛大喝一声,"过来!"

只有J的身边有个空位,那时我的身体比铅还重。

"叔一一"

J居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牙齿是蛤蜊内壳的颜色,他的大手像树棍子一样重。

他那一摸,我的魂飘飘荡荡,好久不在我自己的身上。

J傻子比父亲小几岁,他还很会喝酒,父亲说啥,他都笑笑不说话,但是吃东西喝酒很正常,不快不慢的。

话说当年柳姑娘和他在柳荫下、青纱帐里度过了一个梦幻的夏天,他们的事儿也很快妇孺皆知了。秋收后该到了到质变的时机,柳姑娘对J说,只要J离婚,她就嫁给他。

J真的离婚了,然后带着那张纸去找柳姑娘,这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柳姑娘当场拒绝了J。

柳姑娘的心思究竟怎么想的,谁也猜不透,在那之后,她就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据说J问过她,她说一切都是逗J玩呢。

这个事儿被迅速梳理成教材,胡家屯的媳妇们反复温习,教育她们的丈夫们,花花草草不能沾,沾了也不可以认真。

那以后,J就以落拓的形象离群索居,四处流浪,成为大人们吓唬孩子们的工具。

有一年夏天,大约是阴历的月底或月初这样,天黑得像作文里写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沿着303国道往家里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洪亮的歌声,一个人在唱《北国之春》。那歌声不是一般的好听,在田间的晚上,忧伤又迷茫。

正在我猜想这是谁在唱的时候,一辆大卡车开着大灯从我身后驶来,灯光下我看见唱歌的人是J,他居然有这么一副好嗓子。

灯光一亮,J就闭上了嘴,耷拉着头不紧不慢地沿着路边走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我离乡上学,一走就很多年。

前几年回老家,问起J的现状,说是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有一年夏天,他捡到一条死了的狗,找个地方拾掇拾掇烤着吃了。

那条狗是被老鼠药药死的。

(20190514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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