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爷爷-故乡纪事011》

胡子爷爷姓赵,有一部长髯,把嘴和下巴掩盖起来,像关公那种。

一般情况下要想见到胡子爷爷的嘴,只有在他啃骨头的时候,那时候吃肉比过年还少,故而我也很少见,也只见过一次。

胡子爷爷是以光棍身份存在于我们村的,由于他无儿无女,被划分为五保户,户主和成员都是他自己。但是他去世后隐隐传出来一些消息,他原来不仅有媳妇,还有好几个儿子。联想起我一直替他保密到今天的那个秘密,我想他一定有一个波澜壮阔的前半生,只是不知他的舞台在哪里。

那时候,人一过50岁已经跨入老年了,老年人被照顾,所以赵爷爷被安排为饲养员,上夜班,在马棚旁有一间简陋的房子,靠近窗户的行李是他的,旁边还有两套别人的行李,都卷起来放,一律黑油油的,因为偶尔牲口下崽儿或生病,就会有值夜的其他人来住。

胡子爷爷有两件白茬羊皮袄,家里放一件,牲口棚放一件。

他虽说叫夜班,但大多时间是在睡觉,夜里只要起来一两次给马添点料足矣。据说他梦里听动静就能知道该给马填料了。

我只是偶尔去牲口棚看他,我虽然很喜欢闻那干草被铡刀切断散发的故年草香,很喜欢听马的琴键一般的臼齿在吃草时磨出的咯吱咯吱声,但我不喜欢骡子和二疤眼儿。二疤眼儿眼上有疤,本来那个疤是笑的形状,长在他脸上却很凶,加上他从未高兴过,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片阴天。疤眼儿是会让马生崽儿的人,后来我才看出胡子爷爷比他强不知多少倍!

我不用上夜班,喜欢白天到胡子爷爷家去玩。他喜欢我只因为我嘴甜,他的确夸我嘴甜,为此还给过我一块硬糖。我说了他更喜欢我进院未进门先大声叫他爷爷,然后他洪亮的声音振动着窗纸传出来两个字:进来!

我曾爬上水泥电杆去看大喇叭说话,那喇叭的广口处有一层不怕雨的厚纸做的东西,声音从那里出来很宽,与胡子爷爷从糊窗纸里传出的声音很相似。后来看电影,好多军官下命令时也是这种声音,不过是说"冲啊!",也说“进来!”,但没有胡子爷爷的好听。

胡子爷爷自已住两间土房,可是比有孩子的人家要小一号,他房子的外围是别人家里墙。房子盖得一点也不好,我们那里硝比较多,天暖一开化就返硝,从墙根处掉土,长期置之不理,房子就会变上上宽下窄的萝卜,所以勤奋的人家年年修整,胡子爷爷却一劳永逸。他不知从哪儿变出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全部摆在墙基四周,屋子内侧整齐一些,外侧好像起了疖子,或者土豆要拱出地面。

这样倒是不怕硝了,却引来四邻的老鼠,因为他家院子也垫得高,站在他家窗台上能看见巫医Z家院子里晾着的玉米棒子。

有好几年大人们谈论返销粮我一直以为是墙角、河边那种白莹莹的硝,心中不解粮库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粮食全拿走,然后再返回给我们一些带硝的粮食。硝我是舔过的,又涩又苦,一点儿也不好吃。

胡子爷爷家的房檐也比一般人家的长出一截,所以每次去他家进院要先上斜坡,抬眼看见房子像一个戴前进帽的胖老头,后来宣传画上看到铁人王进喜的帽子,又想到胡子爷爷的房檐。

一般人家做饭在外屋的大灶,但胡子爷爷家的大灶很少见火,他里屋有一个砖砌的炉子,好像永远烧着,包括夏天,所以伏天去他家玩我就站在外边的窗台上,屋里太热。

经常听大人说四大娇,其中包括光棍儿的行李,在我看来,胡子爷爷连院门都娇,那么多年,从不见他去谁家串门儿,也不见谁来他家过往,实在有事找他,那人就会站在大门外唤,而且与大门保持一尺距离,不像去别人家进屋抽根烟,或至少扒着门桩交流。有一次瘦猴儿不知深浅爬上胡子爷爷家的门,被大喝吓跑,那喝声如雷,猴子自此再也不敢惹胡子爷爷,路过他家都靠另一边走。有一阵子外面乱哄哄的,一帮子本地出生长大的哥哥姐姐们曾经动过去他家“拜访”的念头,有媒婆C收养的儿子,有巫医A的大孙子、丫蛋儿的姐姐英子等,他们准备了皮带、棍子想要上门,可巧那阵子胡子爷爷家开始闹鬼,胡子爷爷还被鬼打伤。他受伤这事儿也是我俩的秘密,他叫我向一个小画像发誓不可说出去。小像放在一个匣子里,黑乎乎的看不太清,好像右手擎着一把木头刀,后来回想应该是关公。

那天晚上鬼也受伤,这是真的,我看见血迹淋漓着从屋里到院子、院墙都有。鬼没有走大门,大门上无血。胡子爷爷不让说他受伤的事儿,但让我随便说他打伤了鬼的事儿,还告诉我鬼临走时说了,养好伤还来。他还启发我把这件事到贼老F家去讲,显然胡子爷爷认为越多人知道鬼受伤越好。

英子神秘兮兮向我打听鬼故事的时候被她爹发现了,问明她们几个的打算之后痛骂了英子,把她锁起来。

我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因为有趣儿被我记住了,老F说“要是那么着,谁的屁股是干净的?嗯?”

英子一定是隔着她家后窗的木栅把鬼的事告诉了媒婆C的干儿子他们,因为很快,大胜盯上了英子,媒婆C的干儿子当兵去了,巫医A则不许她的大孙子出门。他憋在家里百无聊赖,演习算术,后来第一批考上了大学。

闹鬼的那天我还在胡子爷爷家吃上了鸡肉,以至于父亲根本不相信我的说辞,非要隔着赵家的大门向胡子爷爷求证,胡子爷爷用一句话就把父亲打发了:

“昨晚不光闹鬼,还闹黄皮子了。”

黄皮子是黄鼠狼,我们那里认为它有时比人类有智慧,它还有法术,但它爱吃鸡肉。

其实我事先并不知道夜间闹鬼的事,一大早无事可做,我又知道头天晚上牲口棚来了技术员,胡子爷爷回来住的,我就推他家的大门,正要大声报到,见他已经站在窗子前,用脚尖清理铁锹上沾的土。没等我叫他,他就说进来吧。

进屋一看,炉子上的大铝锅里是一只光鸡,屁股朝上,鸡腿爪蜷进水里,水已半开,鸡的味道已经开始蔓延。

那只鸡用胡子爷爷的话说“我们爷俩吃了两顿”,鸡的杂碎还吃了一顿。吃鸡杂的那天,他将我们俩吃过的鸡骨头又煮了一遍,他要啃掉骨头上的很少的筋并喝掉那锅老汤。

那些鸡骨头已经被煮成发白的颜色。

也就是这次,我发现了胡子爷爷的上嘴唇有一道疤。

那天,胡子爷爷罕见地喝了一些酒,我很好奇,问他鸡血怎么没见到?因为我见过杀鸡时,要用小碗接鸡血,那鸡血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块血豆腐,非常好吃。

“被黄鼠狼子喝了!”

他不高兴,但显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样对我,就开我的玩笑。

“你是不是大了要娶丫蛋儿啊?”

“才不呢,我们只是过家家。”

“你以为大人不是过家家啊?大人也是。”

我不说话了,脑子里正想我和丫蛋儿长大以后的画面:她长得像她妈妈,我长得像我爸爸,然后一起过日子,怎么想怎么别扭。

“咋地?生我气了?”

“嗯!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不生气。”

“说吧!”

“嘴唇上的疤怎么来的?跳墙刮的?”

为了阻挡那些饥饿的、会飞的鸡进院子抢食,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在墙头顶插上一尺长、胳膊宽的树枝,小孩子跳墙经常被它们刮伤。

胡子爷爷听完我的问话立即不吃东西了,狠狠地盯着我,我要哭了。

“小子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敢和别人说出去,我把你扔进水泡子淹死,让你爹妈都找不到你。”

“我不说。”

尽管他后来缓和气氛,百般逗我高兴,但是那天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不欢而散。我一连几天没去胡子爷爷家里,路过他家大门的时候也故意别过脸去,免得他看见叫我。

新上任的头儿火气很大,那天不知什么事儿爸爸带着我去马棚,马棚的后边就是菜地,菜地里的小葱绿油油一大片。远远地我看见空地上有两匹马相距不远站着,每匹马有一个人用绳子拉着。

二疤眼儿站在年轻的头儿前面,一只手不停地捻裤子。

那个年轻二疤眼儿一半的新任的头儿个子高高瘦瘦,披着一件外衣,一只穿着衬衫的胳膊掐在腰间,另一只有袖子的胳膊指挥他的手,夹着一根香烟。

他就像粗话考试答题那样,把当地能骂的话都对着二疤眼儿滔滔不绝地倾泻,那样子好像二疤眼儿偷完他家粮食又顺走他家孩子。

这会儿我才看见胡子爷爷,他从马棚走出来,那样子比我向他打探嘴唇上的疤时还凶。可是当他走到新任的头儿面前时,已经平和了。

“不就是配个种吗?发那么大火干啥?我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马的繁育现场。

胡子爷爷很厉害,他先是摸摸母马的耳朵,然后让那个牵马人控制着速度牵着马绕圈走。母马像是跳舞那样优雅,这时胡子爷爷自己牵着公马,散步一样跟在母马后边。不一会儿,公马被母马的优雅所吸引,开始按捺不住,很快就完成了新任头儿交待的任务。

干完正事儿,胡子爷爷往回走路过我身边时,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明个儿去我那儿。”

我心中几天来的不快莫名消散,疾速点头。

其实,我应当想到他有隐秘的历史,可是小时候我太信任众人一致的口辞了。胡子爷爷去世之后我才渐渐明白,那时候对胡子爷爷的一番身份解读都是应时的需要。尤其到了胡子爷爷的出身不再是大不了的事情时,真实的故事才逐渐连贯起来了。

但那时胡子爷爷已经住进铁道南那片小树林很多年了。

“他真是胡子!”老F有一次说。“还是个头儿呢。”

胡子在我们那个地方就是土匪的意思。

“他了不起呢,会使双枪,他不姓赵吗?他祖上是常山赵子龙。”大胜他爸爸和胡子爷爷的老家都是关里的,他以老乡的权威姿态发言。

“他其实有两个老婆三个儿子,他不敢说!”虹他爸爸隔着院墙对在水井边打水的人说。

“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见过他哪个老婆?哪个孩子?”媒婆C看不起虹的爸爸,故意挤兑他。

“他老婆我没见过,他儿子就在河北(也是指辽河以北),那三条驴,愣是把二当家的给杀了,杀了还找不到尸骨,高!真是高!”虹的爸爸说完转身离去,好像要避开媒婆C马上射来的子弹。

媒婆C上了膛的枪当然不能不扣扳机。

“要我说呀,你们都胡乱猜呢,你们知道吗?他留胡子干啥?他留胡子是为了挡住他嘴上的疤。”

众人一时都被这个新见解镇住了。

我也吃惊,这个只属于我和胡子爷爷的秘密媒婆C怎么知道了?

老F最先缓过来神来:

“你咋知道的?你翻开胡子看过他的嘴?”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虹的爸爸又从墙上探出头来加入了笑声队伍里。

媒婆C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在人们的笑声中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别说人家了,现在不算账,万一哪天算起来,都没好。”老F好像自言自语。

我忽然联想起胡子爷爷有一次和我说,他有3个侄子在河北。

胡子爷爷下葬那天,他的三个侄子都来了,哭得很伤心。

我当时还盯着他的大侄子看,心想给他装一部胡子简直就是年轻的胡子爷爷。

看来我是有道理的,不过随着坟地变成集中存放、收费管理的寄骨室,胡子爷爷原始的森林住宅已经没了,他那粗一点的骨头被工作人员装进一个瓷瓶,摆放在一排排货架一样的地方。

那部胡子,恐怕早就与沙土混在一起,彼此不分了。

(20190522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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