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罗伊娜:二陶

人间故事

鼠儿面店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仿佛上天开了一个玩笑,老巷里再也没有丢过什么。人们开始渐渐淡忘这件事。

二    陶

文 | 罗伊娜

二陶的面店开在大马路的坡道下面,矮其他店铺一截。远看,如同鼹鼠土堆的小院。房头上,挂满了盆栽的花花草草,若不是中间一个大大的“面”字,谁会知道是家面馆呢。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挨着一溜工厂或是学校,开个早餐店,小酒馆,生意准好。胡吃海喝,是这几年才兴起的遭罪事,往前数二十年,是绝不敢,也舍不得的。二陶赶上好时候,眼也尖,工程学院没迁之前,就瞄准了一大片荒瘠瘠的杂草地。如今,多少学校、单位落了户,方圆十几里,能吃饭的地方,不少。吃得饱,吃得好的,就是二陶一家。专做老巷盖浇面,红烧排骨,鳝鱼原汤,都是真材实料。他家不像别处,秘方是没有的,有点油盐酱醋红油香油,外带鸡架子,牛骨头的底汤,二陶一天的生意就齐活了。偶尔高兴,也弄些阿婆五香蛋,卤煮小肠,那个不叫正经生意,都是街坊邻里,馋了,想了,和二陶磨叽来的附属品。二陶小时候的梦想,并不是开一家面馆。但是他读书的时候,常常只能回忆起林冲风雪山神庙里的一包酱牛肉,真假李逵里的一个红烧猪头,或是宋江让浪里白条弄的那一分白二点红的金尾鲤鱼汤。就连批判地主老财,也只记得地主家天天能吃油多肉满的饺子。所以,开面馆,算是桩称心如意的事吧。

二陶挺精干的一个人,笑起来,像活元宝,人说什么,都是一句“好嘞,好嘞,您放心。放心啊。”本来是个面店,也不好取 “斋”,“轩”,“坊”,“楼”这样的雅号,所幸叫“二陶”,没想到街上一家陶吧先注册了。四邻为二陶惋惜,这年月,什么都要争,连个“二”也要争。二陶自个和自个赌气,好几天揭不开面锅,不上灶,不掌勺。客人催了几回生意,都只看到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倔强身影,和芹菜梗,萝卜碎怄气。没办法,熟悉的客人自己找台阶下,不敢说,下一碗面,只敢小声丢下话,“明,明,要开张了吧。”二陶也不答话,额前的流海,乱糟糟的。眼睛却大而有神,只是皱起眉来,眉间就多了一条二郎真君的天痕。不是天眼,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凹痕,望过去,像一种意味深长的珍重。那珍重只镶在眉间,却从不说出口。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少,却伴着几回春雪,梅花开得也早。路过的人望一望河里的影子,没心思看水里的花影,只是盯着自己瘦削的脸,看得入神。二陶趴在外卖的小窗台上,听一听房檐滴下来的雪水,落在水泥台子上的破瓷盆里,像晚间小剧院奏的《凤尾竹》一样好听。他没事撑着头,对面就是一家布艺厂。里面的女工,三三两两的下班,手上拿着饭盒,喜欢扎一束马尾,有些干脆理了齐耳短发,愈发干净清爽。二陶常这样看,并不怕别人笑话。朋友觉得他应该早早谈个对象才好。触手可及的温存,总比隔着一层纱来得现实多了。他觉得这不是找对象那样的审美,这只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仿佛面对的是什么艺术品。隔着空气,就能感觉对方身上阳光的丝绵味,梅花表带上的雪花膏味,或是那些碎花的衬衫,领子上笔挺的蒸汽味。这样说,难免惹人惊讶。得罪人,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毕竟女虽无容,尚可贤淑。大丈夫若好色,满盘皆输。这时,店里的广播偶尔会放上一段新闻插报,嘶哑的语调,却让人感觉是一份独享的喜悦。此时店里没有什么人。二陶可以安心的望向窗外。他看见喜欢穿列宁装的女孩,眼睛会定格几秒。她大约每天都会经过那道护栏,刷卡,微笑,转身离开。二陶从没想过要让人介绍她们认识,在他心里,认识与否并不那么重要。那套列宁装,其实是改良过的。带些现代时尚里的果敢大方,并不像过去,整齐划一,纯粹严肃里的知性感。

店里时常有吃面的姑娘低着头多看二陶几眼,二陶长得不赖,关键是耐看。二郎神,虽然时常被丑化,但确实也难看不到哪里去。比千里眼,顺风耳种种这些,好看太多。有熟人故意告诉二陶,人家姑娘瞧你呢,二陶盯着面,口中答应,“放心,我这面,看不看都一样,如假包换,选料新鲜。看多久,都行。”寻开心的人一脸没意思,等面的姑娘羞得把头埋进书里。也是,人家谁说你的面啦。二陶像没事人一样,端了面,客客气气地放下,“趁热吃,凉了容易糊,拿个文件袋,把书套上,别给弄脏了。”姑娘听了这话,既红脸又红眼。哪条街上,都少不了几个活闹鬼。活闹鬼的含义,大致有些没事找事混日子的意味。活闹鬼撞见这样的事,是一定要起哄的。然而,起着起着又觉丢面子,毕竟人家漂亮姑娘没垂青自己,瞎热闹什么。心里不舒服,就要冲着二陶狠狠地叫,“老板,去对面斩半只烤鸭,要有松子香啊。”松子香其实是个稀罕物,鸭屁股上的二两油。过去,养狼狗的人家专喜欢拿它喂狼狗。可也有偏爱的人独好这口,一口气能啃下十个八个,差不多和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是一样的道理。

老巷这地方,本是灵通的地界。从前一入桂花的节气,便主了桂花的元神。连放养出来的鸭子,都皮薄肉细,几乎看不见白花花的脂肪。家家户户种桂花,吃桂花,戴桂花,一抹儿桂花香,两三天工夫,就能让人过上恍恍惚惚的日子。没人吵架,家和万事兴,见面只知道你侬我侬,嘴也甜,心也甘。你听那提篮买菜的人,说话的声都带着清味,全然不似老户里深居简出,成天围着锅台转的黄连媳妇。手上一串桂花香,胸前一个桂花香囊,走一步,香一处。风风火火地进出,香了整条街。一季桂花,却能怡养一年。

二陶明知道故意刁钻的活闹鬼,难伺候。可也不说什么,对面转一圈,空着手回来。

活闹鬼叼着牙签问,“松子香呢?”

二陶特别严肃地回话,“鸭店老板没出摊。斩鸭子的时候,把拇指剁了。”

“那你给我卤点小肠带回去。”

“今天卤不了。要的面也下不了,我得看看鸭子店老板去。”二陶说得不瘟不火,不咸不淡。

人要是生气,瞳孔会浑然不觉地放大。但声调却不一定成正比。什么也没捞着,眼瞅着二陶关门,上锁,浇了浇对面鸭子店窗台上的芫荽,活闹鬼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二陶顺手贴张红纸告示:东主有事,暂停营业。那字,童子功的架势,人能清清爽爽地瞧见,又不至张扬,写完,脚一蹬,身下的永久飙出十几米。活闹鬼只管看着,看看字,又看看骑远的车,手上的烟烧断大半截,烧了手指,痛得哇哇叫。二陶这样的人天生就有好本事,任尔雷声滚滚,我自潇洒天真。你且跑去躲雨,我去看看猫咪。所以,混世魔王碰上假二愣,占不到什么便宜。占不到便宜,人的斗志却更加鲜活起来。

二陶面店到底没有个像样的名头。有阵子,捷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特别受小孩子欢迎。二陶,是老巷里为数不多的青年动画迷。鼹鼠的故事,一集追一集的看,比租《绝代双骄》的录像带要积极。面店里特意放了一台旧电视,二陶一边下面,一边伙着来自习的小孩一起看。看着吵着,可是,左邻右舍还是喜欢把孩子放二陶店里,下了班,回头来接。面店后面有个简易凉棚,二陶改作了学习室。木桌上一年四季的饮料不同。夏天酸梅,冬天红枣,来读书的小孩都喜欢。二陶好歹也是夜校出身,一二年级的小鬼,做个课外辅导绰绰有余。但有时也不由着他们胡闹,田字格三页纸,描红本十行字,不写完不让吃鳝鱼面,更别指望看动画片。写字的小孩气二陶管得严,私下里鼹鼠鼹鼠的喊,外面的人看来,二陶面店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托儿所。每天下多少碗面,酱多少排骨,做多少鳝鱼,二陶全都仔细。不多一分,不欠一厘。多了,嫌不够味。少了,嫌不够嘴。不多不少,是二陶与众人的默契。今日卖完,明日请早的话根本不必说,大家心知肚明的不排队。二陶只需耸一下肩,众人就像是电影散场一样,再到别处找食去。二陶若留了些什么好东西给谁,那定然是有原因的。不是和谁的交情深,多半只是因为东家的儿子要考学,西家的老爹住了院,如此而已。孩子们成天鼹鼠先生,鼹鼠先生的喊,鼹鼠店,就这样被叫开了。喊得人偷懒,日复一日,竟成了“鼠儿面店”。二陶有点不如意,鼠儿,听着像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即便是五鼠闹东京,也还是托不了贼眉鼠眼的干系。但大伙喜欢,就由不得他不如意。二陶实在,干脆在房檐下的招牌上加了个鼠字。远远看去,“鼠面”,意思是有了,就怕没人敢吃。二陶却颇为得意。

二陶的厨房里没有秘密。不信的人去瞧过,也就三五箱旧书。大伙都知道二陶爱收些旧货,书报画册都有。若说二陶师傅的一大乐趣,就是收工了,靠在灶台边翻两页旧画报。时常看见,旧书上的留言,或缠绵婉约,或金刚怒目,二陶就忍不住想笑。笑完,想一想留言人的模样,时间长了,竟还在纸上,凭自己的想象描出那人的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全凭二陶看那书上留下的几行字。字大约和主人的形象差不太多,这是二陶固执的想法。二陶也不晓得哪一天能碰上个把纸上的人,有时想着又伤心,在漆黑的夜里,没准,那书上留言的人早已故去了呢。可他仍然把每张脸都画完,至少,在他心里,那些留言的主人都是完整的。

当然,二陶想起更多的,是那件列宁装。人在想念的时候,天空有时是黑色的,有时却是一览无遗的蓝。二陶一直对打字机有一种情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中学时代打出来的信纸总不能让老师满意。二陶觉得这样的舶来品,要让美术体的汉字和英文字母一样时髦、洋气、好看,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他的排版总是不能那么贴切,间或有一些按错的字符。这简直像一个噩梦,而那些中国的方块字,只有在孩子们的字帖里,才端庄安详,有一种恰如其分的感动。他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一台破旧的老式打字机还在厨房的壁橱里放着。他用四层牛皮纸包好,生怕什么按捺不住的回忆飞了。他注意过那个穿列宁装的女孩轻盈而有力的手指,他很笃定地猜想,她一定是某个办公室里的打字员。一分钟可以打200多个字的那种。或许,她和他一样,喜欢打字机这样的古老物件,又或许,她读书的时候,也未必能打好一封致老师的信。哒,哒,换行,空格。白纸黑字,时间像是藏在体内的怀表,每到一个特定的时辰,就会想起来。未闻年少狂与娇,唯见幽明漏如勺。二陶没有画过列宁装姑娘的肖像,因为在他的心里,她从来都是鲜灵而不拘一格的。可是二陶按下打字机的按键时,曾不止一次幻想过,那个列宁装女孩,轻盈而有力的手指,正为他打一封信,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模样。想到这里,二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希望。

市政第二次拓宽马路了,四车道变成八车道。轰隆隆的机器声,吵得人不能安睡。很多街坊暂时租了外面的房子,等路修好了再回来。二陶守着鼠儿店,不愿离开,临近的工地,看见二陶煮的五香蛋,连锅端了去。二陶觉得五香蛋越煮越多,时间越来越短,有时蛋白还没入色,就被工地端走。实在有些心急。其实,吃得人并没有那许多讲究,只是方便省事,能填肚子就成。但二陶却觉得像欠了人家什么债似的,整天心神不宁。他心里不踏实,只好拿旧报纸来打发时间。左邻右舍,出去躲噪音,光顾的人少了,二陶就有时间,把破损的连环画粘上。等三英战吕布的头盔用红墨染匀实了。二陶闻见一股子面油味,才发现身上还围着围裙。雨水刚过,不过七点,天都是亮的。二陶决定早早关了店门,好好睡一觉。工地上的机器难得休整一天。约莫十点钟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二陶,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听声音,敲门的人很心急。二陶皱了眉,又不知道是哪个活闹鬼,把这面馆当24小时营业的成人药店。

门开了,一个面色苍白,学生模样的人,大约十七八岁,冲着二陶不停比划。

二陶不明白。但心想,恐是不会说话。那孩子随手写了一行字递给二陶。

“老板,你这还有饭吃么。”

二陶有些回不过神,从来没有的事。鼠儿面店一过八点,就不做晚间生意了。他抬头看看这个狼狈的孩子,好像几天都没吃。脚上的鞋是破的。往后缩着脚趾。二陶动了恻隐之心,瞧瞧店里还剩下什么。进了店,二陶生了火,冰箱、碗橱的找。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肚肉丝面放在孩子的面前。那孩子抓起筷子就吃,二陶又给煎了两个荷包蛋,隔着锅台看他吃。男孩喝完最后一口汤,舔舔嘴,很是满足。

“够么?不够,再下一碗。”二陶在纸上写。

男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手。二陶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已经落魄成这样,却还有些不放的矜持。

“几天没吃饭了吧,鞋怎么破成这样?”

“我沿着铁道一路走到这里,走了三天。鞋走破了。”男孩写完字条,喝了口水,抹抹嘴。

二陶有些惊讶,继续问:“你从哪里来?”

男孩不回答。眼睛却落在角落里的书架上,径直走过去,拿在手里一本一本的翻。二陶拿了毛巾收拾桌子,也不想多问什么。

打这以后,二陶的鼠儿面店像换了间店似的。晚上,还是八点关门。可邻居们说,一到十点,面店的灯又要亮起来。大伙都纳闷,问二陶,二陶只说是晚上收拾第二天要下的食材。省得一大早手忙脚乱。众人听着合理,便不再多问。但二陶好像更加快活,独独盼望着天黑似的。男孩照样来了。衣服却一天比一天干净。脚上的鞋也不破了。从前,二陶不但没收过他的面钱,还要给一块硬币,让他不要走着回去。有车就坐车。男孩没有拿过,趁二陶不注意,总是留在放书的架子上。还多留下一块钱。旁边的纸条上写着:这里的书,我每天换一本看。面钱,只有一块。我知道不够,但我只有这么多。二陶把硬币放在手里,紧紧撰着,直到整个银币变得热乎乎的。二陶才又开始忙碌别的。而旧书架上,总换不同的书。《黑桃皇后》、《七侠五义》或是《未来科技》之类的。不过,这两个大男孩有时也谈论一些生活。

“你怎么不结婚?”

“不知道。”

“他们说你常常看对面工厂里的女孩?”

二陶笑笑。

“你喜欢那样的女孩?”

“小鬼,这好像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吧。”

男孩也笑了笑。

“不是关心。只是有些着急。”

“我一把年纪都不急,你急什么。难怪你都少年白发了。心事太重。”

“万一她们变成天鹅飞了怎么办?”

二陶看了这话,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列宁姑娘,仿佛正变成一只天鹅。这样的想法,让二陶为之一惊,手中的笔也不听使唤。

“算了,算了。天鹅飞走了,你不用为癞蛤蟆瞎操心。”

男孩不作声。影片里正上演一场离别,虽然听不见主人公憔悴的声音,但那即将爆发的情感,却等待着痛苦的决裂。

天已经很热了。二陶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始结出小小的果实。二陶白天照旧撑着头看对面布艺厂的女工下班。穿列宁装的女孩已经换上了领口有丝带的绸衬衫。二陶店前的大树,布着厚厚的浓荫。食客们在门前支起广告伞,坐在竹椅上慢慢地喝啤酒。下酒菜,还是花生米和酱鸭爪。到了晚上,二陶又等着吃面的男孩。二陶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他总那么晚来。为什么,喜欢来这里读书。总之,有那么多个为什么缠着二陶,但二陶就是不愿开口问。他知道,有时问出口的话,会让一切宁静中的美好,转瞬即逝。他应该不是坏人,或许只是一个有太多故事却不能为人道的人。谁又没有些故事呢。二陶很清楚,自己的快乐,恰恰来自这一份萍水相逢的信任与依靠。二陶有时租几卷录像带,放的时候故意消了音。男孩用纸条写:你不必和我一起束缚在无声世界里。二陶回答:你和我一样听得见。他们就这样挨着看,看着笑着,无声世界,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也好像什么都不再重要。

很长的一段时间,老巷里的住家户与商店开始不平静。人们接二连三的丢东西。有时是小孩玩的脚踏车。有时是老太太墙上的两瓶牛奶,又或是五金店里一把铜锁。总之,东西有大有小,价值有多有少。一直受桂花滋养的老巷,也变得诡异多疑起来。带护袖的大妈,挨家挨户的让人要注意门户。二陶口里答应着,心下根本没当回事。可事情就这么巧,二陶早上清点钱箱里的零钞时,居然空空如也。连毛票都一张不剩。二陶怎么也想不起来前因后果。街坊四邻纷纷让二陶再找找,看看还丢了什么没有。旧书架上的一套百科全书也不见了。这一下,仿佛罪证确凿似的。每晚来吃面的男孩,自然成了最先被怀疑的对象。二陶努力回忆前一晚的情形,吃面、翻书、闲聊,他还特地给他看了那台老式打字机。二陶忽然想起什么,奔向厨房,那台老式打字机,真的不见了。橱柜里,只剩下被撕碎的牛皮纸。二陶的耳朵里是乱哄哄的议论声。可是,他的心里没有一点惊慌,这个结局也未能使他怀疑什么,他只想坐着。坐着去拼接一下模糊的记忆。但这以后,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这一举动更加让老巷的人,认定了心中的想法。甚至有人要去报案,可是没有证据的事,被二陶阻止了。其实,大家看得出来,二陶根本就不想举报这个孩子。

鼠儿面店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仿佛上天开了一个玩笑,老巷里再也没有丢过什么。人们开始渐渐淡忘这件事。但,偶尔谈起那个男孩,仍然会流露出嫌恶的表情。二陶,总是不让人们的羞辱与漫骂扩散下去。他仍然相信,某个晚上,那孩子依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依然会美滋滋地吃完一碗面,去书架上拿走一本书。或是为某段默片,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白天,二陶很少往对面的工厂张望了。女孩们的衣服,换遍了春夏秋冬。列宁装姑娘,却如同消失了一般。在某个男孩消失的日子,她也消失了。这一切,真像某场戏剧的结局。二陶,不认为那是宿命,也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十字路口,彼此相遇,又悄无声息的散去。还在的,是他的鼠儿面店,对面的无烟工厂,老巷里闲散而絮叨的人。生活本该如此,有时停下脚步,有时奔跑向前,迎面是谁,撞过我的肩头,我能感知疼痛,却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只有衣服下的淤青,才是来过的证明。

人们祈盼的一场大雪,终于落在老巷的黑瓦上。厚重的黑专为柔弱的白而来。老巷居民房前的腌菜坛子上都有一层绒绒的糖精雪封口。二陶关了窗,蒙上一层玻璃纸。屋子里的炭火直往上窜。有一股刺鼻的劣质烟煤味。

“现在的东西,真是越做越水了。”二陶无奈地摇摇头,手里的簸箕有些年头,上面还刻着红五角的钢印。

“请问,二陶师傅在么?”

二陶给炉灰迷了眼,眨着眼回头。眼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敲门的女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手,胳膊底下夹的文件袋顺势滑下来。二陶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眼睛,他看见列宁装女孩,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头发已经齐肩,用一条浅色丝带随意挽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干练。

二陶努力掩饰着情绪,仍然以平和的语调答话。

“我就是二陶,请问找我有事么?”

女孩进了店,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四下看了看,眼光同样落在那排旧书架上。但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悄然落座了。

“我想吃一碗面。”

“哦,我正在收拾,还没开张。等一下就好。”

女孩捡了临窗的座位,安静地坐着,目光看向对面的工厂。那恰恰是二陶,每日都要张望的地方。也许他在看一群人,又或许只是等待一个人。但没有人看得出,那双眼睛里,到底渴望着什么。

“稍等啊,我马上就去下。”二陶加快速度,生怕眼前的人真要变成天鹅飞了。

“就下那碗皮肚肉丝面吧。”

二陶下面的手突然不听使唤,哆嗦了一下。

“菜单上没有这碗面,你怎么知道。”

女孩仍然盯着窗外,没有看二陶,“就是你为那个男孩下过的面。”

二陶手中的面落在锅里,滚白的开水上下翻滚,仿佛要把那些面重新洗礼。

“你,那孩子……”

“他是我弟弟。”

二陶的世界开始旋转。

女孩放了一块钱在文件袋上,起身走向门口。“请你原谅他,他不是坏人。他其实观察了你很久。就在你每天看向窗外的时候,他也在对面的树下看着你。他听你们聊天,然后离开。只是你从来没有在意到他。医生说他常常处于某种幻想之中。会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事。但他的幻想,必是他觉得正确的。这些书,是他还给你的。他还让我来吃一碗面,放下一元钱。”

二陶眼睁睁看着女孩踏出鼠儿面店,终于忍不住低声说到,“那他不是走了三天铁道,才走到这里的。对吗?”

“那天,他确实走丢了。我们找了好久。但他回来告诉我们,有一个很好的人,给他吃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面。他一点都不饿。”

二陶不知是什么东西把胸口堵得满满的,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你的面,快好了。吃完再走吧。”

女孩背对着二陶,二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房檐下的空铁罐又发出雪水融化的声音。

“我还有事,先走了。”女孩淡淡地回答。

二陶的心一下失去了依靠。当女孩消失在街角的那一刹那,二陶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也许只差那么一点,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二陶这一次的眼泪是真实的,不再为屋中的炭火。他抵着炉灶,和着眼泪,狼吞虎咽的吃那碗已经僵成坨的面。

他无精打采地打开文件袋,里面却飘出来一张字条,男孩熟悉的笔迹,再次映入眼帘。

“除了那台打字机。我什么都没有拿过。姐姐已经答应用那台打字机,给你写信。请原谅我的着急。为你着急。”

二陶的生活在一天里悲喜殆尽。但他知道,新的旋转才刚刚开始。就像老巷里的桂花树,总是要一年又一年去滋养整条街的。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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