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女子就香茶

我有两把茶壶,一把上釉,一把不上釉。上釉的壶口小了点,十分小气。不上釉的,却把自己的美藏于壶底。这是一把德化大龙窑柴烧的无釉茶壶。手工拉胚,壶型不甚精,线条粗而朴拙。经过无可估测的柴火炼化,壶底产生窑变,金属结晶部分析出,泛着极暗的金色光芒,神秘内敛,壶体反而未产生任何变化,火候略过,色呈灰黑。把壶放在桌上,看见的尽是笨拙,略显土气。你说它是不是一把“笨壶”。

小武是个傣族姑娘,机缘巧合,与我本仅有一面之缘,却算投缘。小武爱吃辣子腌橄榄,酸涩甜辣,但傣家妹子的性格却不似这味奇怪小吃,不似那般复杂。你要和小武饮酒,她是不会拒绝的。只不过豪饮过后,醉倒的多半是你。记得有一年我出差景洪,那么一场酒便是无可避免的了。竹楼,草墩,夕阳,江水,吃肉,喝酒,好不痛快。我甚至忘了那天吃了什么肉,喝了什么酒,只不过肉一定是好肉,酒一定是好酒!我记得当时小武刚结婚,我祝福了她。

《西厢记》,催莺莺,红娘牵线结姻缘。可惜这仅只是后话。唐朝小说《莺莺传》里描述的本是一出无奈的喜剧。张生偶遇莺莺,魂系梦牵,相思欲死。莺莺也正值那怀春年华。红娘牵线,巫山云雨,似梦,留香。张生却有不得不离去的理由,进京,赶考。茶余饭后,生便把艳史引为笑谈。一个太薄幸,一个太清醒,这段云雨,化为一曲琴声,绕梁,难忘。多年以后,莺莺已是他人娇妻,张生却仍忘不了那香,那曲。欲再相见,却已不能。抽刀断水的不总是男人。

我是个有“茶运”的人。远遁边陲,隐于闹市斗室,不扫一屋,无心天下,呆头笨脑,舌不知味,却总能够幸得二三两好茶。泉州先生寄赠的冷韵犹存,小武又送来了傣家的古树茶。南糯山,丫口寨,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知小武送来的,必不差。坏东西傣家人不会拿来待客。我请出“笨壶”,捏上三两叶,泡得一壶。版纳的灌木茶,汤色深碧,实无铁观音那般透亮,清澈。第一泡略涩,有些土味。傣家人的茶,似傣家人的脾气,十分豪爽,不吝修饰。火焙,手揉,土罐烘烤,茶汤讲述这一切,并不掩饰什么。第二泡依然,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年老的灌木也总是要絮叨一些的,这我们必须理解。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我并不十分喜欢的故事。风尘女子,从小皮肉生涯,阅人无数,却迷上了本性轻薄的无用小生。百宝箱内,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人间难闻。十娘仗此阅历与财富,竟被逼死,故事显得不尽真实。但我却不可否认,故事是好故事。说书唱戏,劝人向善,藿香正气,无可厚非。些许无伤大雅的虚构性,换取凄美的道德批判,值得。

第三泡,第四泡,第五泡,茶的涩味淡了,土味散了。日上三竿了,香才舍得起床。三百年的茶树,年纪不小了,就算新叶也是总需要多睡一会儿的,这我们也必须理解。

婴宁一笑,勾魂摄魄,迷住某生的不是别的,仅是这笑。婴宁总是笑,合时宜的时候笑,不合时宜的时候还是笑,绝代佳人,却有些呆。奇怪的是,婴宁的笑,十分讨喜,合时宜的,大家自然开心,就算不合时宜的,留下的竟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名为“快乐”的传染病。婴宁的笑,竟能改变时宜。是啊,搜肠刮肚,你也找不出一件事,比发自内心的笑,更能感动人。

小武近年诞下一子,新出生的婴儿总不好看,但她的孩子却丑的可爱。子、丑、寅、卯,丑象隆冬。春气已发,而春迟未到,万物闭藏,结纽地下。来年春雨后的兴兴向荣,竟全赖这隆冬的酝酿。去年,云南的冬天很冷。今年,春又很迟。三月阳春,竟仍有霜寒之气。霜打了茶,去了三分火焙浮气,热带的茶竟也含了几丝冷香。傣家的老茶,泡的久了,滋味淡了,味道薄了,却将冬日的酝酿讲述出来。人生在世,春秋可数,野旷天低,树却可睹三百春秋。人难长寿,七十古稀,再活五百,便成了腊肉火腿。青史名姓,北茫荒丘,白驹过隙,闲乐难求。申时得茶,戌时得眠,夫复何求?

傣家的茶,似婴宁,有些呆。香懒然,涩却快意。快意的人,遇快意的味,以无礼为礼,狭路逢了,竟似相识,欢喜起来。可怜登徒子们常见的是婴宁的美,不识其快意,中了埋伏,被蝎咬了,背失得很。

笨壶泡呆茶,小说就着话本,酒肉似已忘,却又逢茶香。人生苦短,虚度年华。呆呆为槑,迎霜傲然,笨笨本竹,蓬于山野,却有节。

傣家的地儿,常年无冬,不乏热情,傣家的孩儿,名该冷些,冷却有情。花园,岚山,有亭可憩。我给孩子取了名字,我记得,我祝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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