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的土地
烦恼的土地
作者:周碧华
编前:
我偶尔在PC端上用百度搜自己的姓名,总有新的发现,那就是又有什么东东被转载了,又有什么东东被盗了。我一直秉持快乐写作的理念,因而对文章被盗总是付之一笑,甚至长篇小说被盗卖都懒得答理,打一场官司要脱层皮,何必?因而总是以阿Q心态安慰自己:有人盗是因为有盗的价值。其实,我多么希望中国著作权人的权益能得到法律的有力维护!
这不,我于10几年前发在新浪博客上的东东,今天才发现于2016年被《作文周刊》用来作高考训练题了,再搜,发现辽宁省更早地用作中考训练题了。我又阿Q了,能让那么多学生读到,知足了。
此文是我针对农村土地抛荒现象而创作的,当了几十年记者,有写不完的现实素材,只是不想当文字的奴隶罢了,兴趣上来了就敲,如同我画小鸡一样,一切唯心造。
外面的鸟叫声明显地稠密起来,卧床一个冬天的刘老倌有些躁动不安,他推开儿子递过来的药:“扶我到阳台上看看。”这不知是第几十次请求了,儿子看到父亲眼里流露的竟是孩子般的乞求,就答应了他。 刘老倌颤巍巍来到阳台上,第一眼扫射的就是楼下围墙里的那片菜地,菜地已经荒芜,儿子感觉到父亲的身子有些抖,赶紧搀着他往房间里移。
“我真的后悔不该选择那个地方住。”刘老倌的儿子后来逢人便说。这个地方在这座城市的新八村,是新开发的商品住宅区,附近的地带到处都在建房子。儿子接父亲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父亲磨磨蹭蹭地围着老屋转了好半天,老屋卖给了别人,那些农具也一件件地送给了乡里乡亲。“刘老倌,跟着儿子到城里享清福去,你的命真好呢。”儿子看看父亲,父亲的笑容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依恋。
刘老倌进城了,儿子是记者,三天两头不回家,两室两厅里常常只有他和媳妇,这很让刘老倌不习惯。到过儿子家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他家的地板最亮。这是刘老倌的功劳,家里的事他插不上手,他一闲着就拖地,那拖把在地上拖来拖去,刘老倌的眼前常常出现金黄的谷子,握在手中的仿佛是晒谷的耙而不是拖把。到了晚上,刘老倌最难熬,68岁的人了,没有多少瞌睡,想看电视,媳妇守着言情片看得如痴如醉,他只好躺在床上,常常叹息:在老家,这时正好编竹篓子什么的。
进城半年后,原来身子骨很硬朗的刘老倌明显地虚弱了。儿子急了,一天,他掏出钱来递给父亲:“爸爸,你到茶馆里听戏去吧。”“那还不是要坐?还花钱。”刘老倌白了儿子一眼,“我是个劳碌命,做不得城里人。”
后来的故事就很自然地展开了,儿子很有孝心,总想找点什么事让父亲做又不会累了他,就在阳台上朝楼下围墙围着的土地一指:“爸,那是一个老板买了修房子的,因与居委会闹纠纷,已经闲置几年了。”
刘老倌的眼珠子只差掉下来,“我还以为是国家有大用场的,糟蹋哒糟蹋哒!”
“你如果硬是闲不住,你就到那里开点荒,种点菜。”
刘老倌喜得直搓手,恨不得立即就操锄头。
“不过,你得答应我,你只准开一小垄,供家里人吃就行了。”儿子说。
刘老倌想了想,就答应了。
围墙只有一个洞,刘老倌钻了进去,提着锄头转了一圈,“足有2亩哩,”他一锄挖下去,抓起一把泥土搓了搓,“好肥,插根枝枝也发芽。”刘老倌真的好眼力,这个地方叫贾家湖,几十年前还是城郊的一片湖泊,后来又成了郊区菜农的菜地,现在,刘老倌望望四周的高楼,突然发现这片废弃的地活像一口枯井,他有些慌张地扬起了锄头,刘老倌的开荒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谁也没有注意这座围墙内的一切,城里的人从围墙边来来去去,也许有人刚好看到一个老头从那洞里钻进钻出,但有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乡下老头正在干一件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事呢?
“城里人真蠢,这么好的土地不让它长东西!”刘老倌每当在地头歇息的时候,他望望四周高楼里的城里人,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很容易让他回到过去,他从淡淡的烟雾里,看到了老家肥得流油的土地,开春之后,田野里犁耙水响,站在犁耙上把牛鞭甩得“叭叭”直响的,不是他刘老倌又是哪一个?每当想到这里,刘老倌就愤愤地把烟头往鞋帮上一摁,又操起了锄头。
儿子有天在阳台上朝下一望,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片曾经长满荒草的土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绿色了。吃饭的时候,他有些埋怨地说:“爸,我只要你开一垄的,只当活动筋骨健健身,你开那么多地要是累……”他突然把后面的话连同饭一起咽进去了,爸爸的气色同刚进城时是一样的了,饭量也明显地增加。
“看一条牛也是看,看两条牛也是看,不会累倒的。”刘老倌生怕儿子阻挠。
“再不要开多了,小心又给你戴顶富农帽子。”儿子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让刘老倌一个下午没有劲扬锄头,他坐在地头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临解放前两年,父亲揣着从外地做苦力挣的几个钱回到家,雄心勃勃地想振兴家业,父子俩起早摸黑到黄田湖边围湖造田,好不容易围了三四十亩,解放了,土地悉数归公,还戴了顶富农帽子。30年后,父亲弥留时对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埋怨我让你戴了顶富农帽子,但不要后悔,现在不是摘了帽子吗,又承包了土地,记住,人勤地不懒……”这个下午,刘老倌望着这片不属于自己的菜地,觉得有些陌生。
儿子又不回家吃中饭,刘老倌与媳妇在小餐厅里吃饭总有些别扭,媳妇端上一碗黄瓜用手拍拍他的肩:“爸,一年上头再不用买菜了,您种的菜没有污染,真好吃。”
刘老倌的脸腾地发烧,他赶紧大扒几口,想早点离桌。就在这时,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媳妇起身开了门,来的一对夫妇模样的人,女的将头往里伸了伸,正好瞥见朝外看的刘老倌:“就是他,我盯了他几天了。喂,你缺不缺德,淋些大粪臭死人,我家一天到黑都是臭气!”
“有话好说,不要吵嘛。”媳妇是斯文人,见来者不善,连忙劝阻。
那女的就更凶了:“老家伙,出来说个明白!”说着就要往里冲。
媳妇一挡,那女的一把揪住媳妇的胸口一搡,可怜弱不禁风的媳妇朝后一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前胸同时被撕开,露出乳罩来。
刘老倌只是愣了最多一秒钟时间,就像一头发怒的老公牛,操起一把椅子就朝门口冲,那一男一女见了这架势,赶紧溜了。
媳妇摔得不轻,躺在地上直哼哼,刘老倌又不好意思去扶,只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边搓手一边说:“都是我闯的祸。”
刘老倌下得楼来,果然南风中有股臭味,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却不知那一对夫妇住在哪里,中午就一直在这栋楼下转悠,等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那对夫妇推着自行车从三单元楼出现了。刘老倌迎上去,那男的一惊:“你要干什么?”
“我向你们道歉的,这样吧,你们每天不用买菜了,就在那菜地里摘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刘老倌极认真地说。
“你以为俺是蠢宝,你哄得住是不?”那女的鼻子里哼了一下。
“是真的,我种菜不是为了卖,只是为了劳动劳动,反正一家人也吃不完。”刘老倌还在解释,那一男一女已跨上自行车而去,风中传过来一句话:“只怕是个神经病。”刘老倌听了,觉得比大粪还臭。 晚上,儿子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沉吟了半晌,就找来笔墨,写了一张告示:“各位街坊,楼前菜地系一位老人义务开垦,蔬菜免费供应。”刘老倌看了,连连点头:“这样正好,可以和邻里之间搞好关系。”
第二天清早,刘老倌下楼去准备看看菜园,就见楼头围了一堆人,原来是大家正在议论儿子的那张告示,见刘老倌来了,就纷纷询问:“这是真的吗?”刘老倌只点了点头,就见围着的人忽地散开来,先是快步,接着就是奔跑。等刘老倌走到菜地时,他惊呆了,只见人们疯狂地涌入,疯狂地采摘,一些正在晨练的人听说了,也一齐奔来,那小小的洞被挤开,围墙哗地倒下一大截,菜地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了。
“不要急,慢慢摘,留点让它长,不要摘光了……”刘老倌几乎是哀求着,可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当人人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抱着一大堆菜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看他一眼,菜地里一片狼藉。
第二天,刘老倌正在菜地里重整土地,一个油光闪亮的人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刘老倌一抬头,见两人戴着墨镜,一点笑容也没有,心里就有些发慌,他想问找谁,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
“老家伙,你好大的胆,老子的地你也敢种?”
“是你的地?唉,我一直以为没有主,就种点菜,又没有卖……”
“老子不管你卖不卖,老子的围墙倒了你得赶快修好,限你3天!”那两人不由刘老倌解释,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就走了。刘老倌一屁股瘫在地上,心里虚得很,背上冒出了麻麻汗,他望望四周的高楼,那一扇扇窗子就像一只只古怪的眼,他赶紧逃也似地离开了菜地。
这些事他当然没讲给儿子听,他怕分散他的精力影响工作。儿子给他的零花钱他一个也舍不得花,数数有好几百,他悄悄请了两个泥瓦工,“倒八辈子霉了”,刘老倌不晓得要骂谁才好。
围墙快要合拢时,一个泥工突然提出疑问,围墙留不留门?刘老倌愣住了,先前是有个洞的,封了不就种不成菜了?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来了几个人,直问菜园的老板是谁?刘老倌一下没反应过来,泥工指了指他。
来人中的一个上前就是一巴掌,“我不是老板……”刘老倌捂着脸。
“你不是老板,你是活雷锋,你他妈的把菜全送了人,害得哥们几个这几天的生意都没啦!”几个人将刘老倌团团围住,手指点着他的鼻子:“听着,以后的菜不准送人,全部低价包销给哥们,不然小心你的脑袋!”刘老倌这才明白这是几个菜贩子。
吓呆了的泥工小心地问:“老板,围墙留不留门?”
刘老倌突然咆哮道:“我不是老板!一齐给我封死!”
这天晚上,刘老倌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半夜醒来,见儿子还在伏案写文章,便轻轻地起床,给儿子冲了杯麦片端过去,儿子的文章标题很大,吓了他一跳——《滨湖县抛荒严重——千亩良田无人耕种》。他睁大眼睛问:“这是真的?”儿子点了点头。
刘老倌只觉得被谁当头打了一棒,眼前一黑,从此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