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万琪:又是一年麦子黄(散文)
年年麦子黄,布谷声里又是一年麦黄时,可儿时的麦黄时节最是难忘。
从小我对麦子就有种特殊情结。还是懵懂年龄,就知道了麦子可以磨成白面,做成各种食物,填饱肚子,免受饥饿,在那个落后与贫困交加的年代,年年经历粮食青黄不接地煎熬,心中对麦子有种莫名地敬畏。
小时候,听祖母讲过一个神话故事,相传在有人之初,人类非常富足,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五谷的产量特别高,尤其是小麦,它的穗头从根部开始向上长,一个叶子长一个麦穗,整个一棵小麦就像一个大麦穗,小麦非常高产,收获的麦子吃不完。有个败家的女人不懂得珍惜,用白面烙成薄饼给小孩儿当尿布,主管人间的玉皇大帝看到后,很是生气,决定给人类一些警示,就把小麦收走了,后来还是人类的好朋友小狗,向玉皇大帝百般祈求,玉皇大帝才给了人类现在的麦种,每棵麦子只结一个麦穗,若遇到灾害也会颗粒不收,以此来惩罚人类。从那以后,小麦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人类经常也有饥荒发生。
祖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通俗易懂,语重心长,意在教育我们珍惜粮食。这虽然是个神话,但那物质匮乏的年月,我是多么渴望每棵小麦能多长几个麦穗,年年丰产,人人不饿肚子。
从秋后小麦下种,到小麦发芽变绿,我一直关注着小麦的长势,恨不能拔苗助长。“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麦收八十三仗雨”“麦锄三遍草,风雨淋不倒”,老人们说的这些似懂非懂的农谚我都能倒背如流。开了春,内心的生物钟随着田野的小麦转动:返青—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到慢慢变黄,“麦黄一晌”,“布谷——”,当山沟里传来第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农民们便开始夏收的准备。农谚说,“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麦收两怕,风吹雨大”,所以麦收要抢收,农民们耕耘了一季子,期盼了小半年,“吃到嘴边”的粮食,唯恐落在雨地里。
乡村里一年中的盛事是麦收,可小时候我最怕的还是这个季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没有现代化的收割工具,每一粒收进粮仓的麦子,都凝聚着农民太多汗水与泪水的无奈,每每回忆起当年收麦的艰辛,内心都是心酸……
麦收有五忙:割、拉、碾、晒、藏,是山村麦收季节的真实写照。当布谷鸟的叫声响彻房前屋后,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在田间地头,父亲把磨好的镰刀挂上老屋的窗棂,期盼已久的农人便挥舞镰刀开始割下孕育了好久的守候。
割麦最累人,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学校也适时放了农忙假(麦假),村里大人小孩齐上阵,田间无闲人,成年人割的割,捆的捆,小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拾麦穗”,连续几天时间,从早上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到晚上摸黑收工,人们恨不得把一天时间当成两天来用,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身体极限。
运麦上场,壮劳力是主力。收割下的麦子靠肩挑或架子车拉运到打麦场。坡地的麦子往回挑,特别艰难。坎坷的山路上,沉重的担子在肩挑者左右肩上不停地转换,像灌铅般沉重的腿,一步步向下挪动,每担一趟,都是大汗淋漓;通架子车的麦地拉运轻松些,但装车有技巧。车厢里平放几个麦个,然后从车两边向上左一个右一个交错码起,当架子车变成金字塔式的小山,再用粗绳子从后面往前绑上,系牢才算放心。壮劳力驾车,妇女跟在车后面推车,小孩儿在车前面用根纤绳拉车,道路崎岖不平,稍不留心就会人仰车翻……
选个大晴天,开始摊场打麦,把拉回来的麦捆一个个解开,平摊在场上,一层压一层,直到摊出一个大大的圆来,把整个场占满,然后手持牛鞭的“老把式”牵着拉磙的老牛,一圈圈碾轧着麦子。碾轧够遍了,把麦子挑挑再碾,直到午后翻腾了几遍,麦穗上的麦粒基本全都脱落,开始起场。挑场、起场、看场边(其实就是接牛屎),技术含量低,是妇女和小孩们的活儿。
等“老把式”把带着麦糠的麦粒扬出来,处理打麦场上遗留,是妇女们的事;晴朗的天气,把打下来的麦子散在麦场上晒得沙沙作响,收拾干净,生产队精选上缴的公粮,集体少留点余粮,供生产队应急,其余按人头和工分分到各家各户,每人每季也就能分到几十斤、百十来斤小麦,可那是一个人一整年的口粮。
每一季麦收,对一个庄稼人就是一场残酷的考验,谁个不脱层皮,哪个不掉几斤肉;对于乡村的孩子,一个麦假近乎一场灾难。为了挣到每天四分五的工分,清早睡眼朦胧中被父母叫起来,打着哈欠揉着睡眼跟在大人身后下地割麦;中午赤日炎炎,站在火炉似的麦田里,揉着被麦芒扎疼的手和胳膊,心里想着,这一季又一季繁重的麦收,啥时才会有个尽头!父母不失时机地唠叨:如果不好好读书,将来扒一辈子坷垃,有你吃的苦头!无情的现实是最好的教科书,我们能不好好读书吗?多年后,挣扎在麦田里的父母,用滚烫的汗水和弯曲的脊梁,搭一座让我走出大山的桥梁;害怕干活的我,苦读考学,终于走出了大山,逃离了农村。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麦收也让我感受到了庄稼人的齐心和对粮食的尊重。中午吃饭时间,碾场的老把式一声“挑场了!”大家不约而同立马放下饭碗,直奔打麦场;夜半时分,一声惊雷就是集结号,大伙儿自觉拿着塑料布狂奔到麦田或打麦场,时常为盖麦子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田间地头、路途场边遗失的一颗麦穗,老人会弯腰捡起;每打一场麦,粗麦糠里夹杂的些许秕麦,妇女们也要收拾半天,颗粒归仓。而今,看着地头收割机割剩的一片一片麦子人们不屑一顾,马路上抛洒的一堆一堆麦子无人收捡,我想起了小时候祖母讲的那个故事,人啊,在作孽!自然界接二连三发生的灾害难道不是上天对人类的惩戒?
后来,农村分田到户了,这对于缺少劳力的家庭,父母面临着更多的艰难。每年麦子成熟时,父母都盼着我回家帮忙收麦。开镰时候,家里就捎来信儿,告诉我开始割麦了,我赶忙请假回家帮家里抢收。山沟里大都是坡地,依旧是传统的收割模式,一镰一镰割下来,一挑一挑担回去或用架子车拉回去,然后一捆一捆解开摊在场上,牛碾人扬,工序落后,劳神费力。
割麦日当午,腰弯烈日镰刀舞,“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的焦躁;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挑着麦捆,小心翼翼,唯恐滚下山坡的忐忑;火辣辣的太阳,厚敦敦的麦场,老牛拉着石磙碾轧麦子吱呀吱呀的声响,“挑场”“拢场”“扬场”翻来覆去倒腾麦子的繁琐辛苦,都烙进记忆的深处!
后来,收割半机械化了,小型收割机“进山”了,小型脱粒机“登场”了,山村人也半“解放”了,可每年麦收时候,我还是惯例回家一趟,给家里买些酒菜,“慰劳慰劳”家人,“装腔作势”到田间地头转转,我变得慵懒,家里人也不指望我下地干活了,“麦收回家”成了一种形式。
归来已不是少年。记不清多少个麦收没有再回故乡。大哥走了,母亲也走了,大嫂一家也不再种庄稼,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出外务工,原来的耕地也都栽上树木“退耕还林”,乡亲们也逃离了麦田的守望,但“麦子熟了,你妈喊你回家割麦了”,仍是漂泊在外游子每年的一个牵挂。麦子黄时,夜里我常常做梦,梦见老家夏收的景象,梦见故乡的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