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菲利普·雅各泰：保持怀疑与沉默
菲利普·雅各泰
保持怀疑与沉默
菲利普·雅各泰（1925-2021.2.24）
“七星文库”是法语文学领域里“先贤祠”一般的存在，被这个文库选中出版其全集的作家，都可谓法语文学里的巨匠大师了。他们大多是在逝世后入选的，但也有少数人，生前就拥有了自己的七星文库版全集，这些人中，就有菲利普·雅各泰。
雅克泰是瑞士人，2014年，他在将近九旬高龄时得到了这份殊荣，在他之前，只有圣-琼·佩斯（1887—1975，196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勒内·夏尔（1907—1988，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诗人）是在生前即成为“七星诗人”的，除诗歌外，雅各泰的散文和翻译作品也很有名，得到广泛的阅读和研究。出于一种诚实的认识，他大半生是不肯抛头露脸的，他说过，越多的人读和评论他的作品，他就越会被简化成某个符号，并不得不带上了这种符号所预设的特征。“这就像是在一面谄媚的镜子里看自己一样，它威胁着你与这个世界的直接的关系。”
雅各泰很看重“直接”。他的创作的一条原则就是要确保“对世界的即时性”——即时地“描绘”？即时地“反映”？即时地“干预”？他宁可把这个动词悬置为无，他的解释是，诗人自己也需要去捉摸到底自己在干什么，去体会他积极的语言行为的脆弱性和不可能性。这些思想在麻木的人听来是玄虚的，而在敏锐有识的人看来，则不亚于简单常识。
尼采有一句格言，叫“你不可能既是作家又是文化英雄”，雅各泰对此极为认同。因此，他自觉地去隐居，从不以活跃的面貌示人；在他“登上诗坛”的1957年，他就对“登上诗坛”这个概念做极为透彻的反省，他不想被人视为一个在“跟很多诗界名人都有了来往”这种意义上的“诗坛新锐”，因此，他牢牢地把自己固定在德隆山的一个小村——格里尼安里，和他的画家妻子一起，过堪称深居简出的生活。德隆山位于普罗旺斯，是一个能让他安心削减言论、保持沉默的地方；在2001年难得接受的一次采访中，他说文学的力量因为爱说爱写的人太多而受到遏制，“评论的泛滥就如同图像的泛滥，让我害怕，让我更加渴望沉默。”
获奖是文人成名的不二之途。谁能拒绝奖励落到自己头上？但是当雅各泰在1956年获得洛桑大学颁发的一个奖项时，他就明确地说出了这样感受：当我敏感地意识到，我唯一要说的话都具有极强的不确定性和可笑的脆弱性的时候，我怎能不犹豫不决？心理咨询师往往是重度心理疾病的患者，这一点都不奇怪，同样的，以语言为艺术的从业者也应该是世界上最深度的怀疑者，怀疑文字和言语表达能否传达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雅各泰一生保持这种怀疑，这怀疑导致的沉默是他送给乡土的祝福。
普罗旺斯不乏法语文学界的名流“入住”。勒内·夏尔的故居就在此间另一个村里，此外还有小说家让-吉奥诺，他们的作品无一例外都从薰衣草和橄榄树的丘陵风景中汲取过灵气。雅各泰从1953年定居于此开始，就不知疲倦地爬山、散步，去触摸纯净的天空和被染成淡紫色的阳光；他和妻子都想过和瑞士不同的生活，但为了解决生计问题，雅各泰除了写诗外，还必须做翻译。他平生最大的翻译成就，是把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大著《没有个性的人》翻译成法语，这部书前后费了他三十年的时间；此外，他还翻译过荷尔德林的诗文、里尔克的诗文、荷马史诗、意大利诗人翁加雷迪和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他的瑞士前辈诗人夏尔-斐迪南·拉缪兹（1878—1947）曾因醉心写诗，迫使妻子不得不放弃绘画事业来赚钱持家，雅各泰夫妇则不必遭此厄运。
“在散步中，我能通过我脆弱而直接的体验得到快乐”，雅各泰这样说，他拒绝一切绝对的、完满的措辞，而把自己尽量留在当下，尽可能接近眼前。他这样的姿态，容易被人讽刺为耽于空洞浮华，而不“承担”任何现实的东西；但在他的诗句和他太太的绘画中，是绝对能看出生存于世的陌异感（来自例如一对老友的消失，例如老龄和死亡）所引起的惊惧和厌恶的。他曾说：里尔克并没有和他的贵族邻居们混在一起，可是他写出的作品却比其他那些更“投入”的诗人更真实，对年轻读者有着更为深刻的吸引力。
他的诗艺和妻子的画艺同步精进，他曾说，自己一直对一件事感到惊讶，那就是“让我们疲惫不堪的时间，也知道如何帮助我们”——无论是谋生还是爱好，是抚养孩子还是享受天伦，没有一件事情是曾让他们不得不忍受的。他的进步仿佛是“在睡眠中取得的，仿佛白天本身和夜晚——几乎如同眼睛和手一样——起了作用。”
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雅各泰译
对他有着巨大影响的一位思想家，是法国的西蒙娜·韦伊，韦伊说过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最重要的不该是寻求，而是期待。正因此，雅各泰认为自己最有价值的作品，是一些出色地唤起了人的神秘感的诗文和笔记。他也因此与东方的道家文化有了联系，他说：“我觉得，需要让自己浸润在一种被动的倾听、同时欢迎外界的氛围之中……我和诗歌的关系，假如一定要描述的话，那可以比作手持一把桨、从而能控制方向的随波逐流。”
雅各泰的作品也有强烈的存在主义气质，因为他的怀疑性的思虑必然要扩展到人的全部状况。他说，“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因此他把他的一部诗集取名为《无知者》。这并非出于讨巧，他的无知感是真心实意的。任何一个诚实地面对自身的人，都能够分享这种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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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财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