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麻鸟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在第三十四回，宝玉因金钏、蒋玉菡之事遭到了贾政的毒打，宝玉挨打，众人纷至安慰。连冷美人宝钗也特地送了丸药来，表露心意：“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而黛玉的表现与所有人都不同，黛玉没有像凤姐那样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没有如宝钗一般送上治伤的药，但却对宝玉感同身受、痛彻心扉。宝玉挨打后，昏睡中听到悲切声，睁眼细认啼哭之人，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黛玉。黛玉见了宝玉，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黛玉是骄傲的，也是固执的，她能说出这句话来，是为宝玉疼到了骨子里，一时软弱了，屈服了。但宝玉回答她：“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句“你放心”，虽与之前说的意思不同，但也表明自己就是这样性情，这样的价值观，这样的为人处世，宁死不改其志！这便是宝玉的心声。宝玉安慰了黛玉一番，黛玉走后，宝玉派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晴雯没有细腻的心理，理解不了其中的爱情深意。这可能也正是宝玉所希望的。可黛玉却深知其意，因此感慨万分，发出大段独白：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黛玉完全理解宝玉送旧帕的意图，知道二人感情虽已接近瓜熟蒂落，但婚姻却不是他们能操纵的。“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对二人面临的局势洞若观火，对如何争取爱情幸福却一筹莫展。林黛玉情不自禁地以诗歌表达内心的渴望和苦闷，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从黛玉视角出发，第一首说我天天为你伤心，你虽体贴我，送来拭泪之帕，可是我又怎能不难过？第二首说我每天这样流泪难过，日复一日，又岂是帕子拭得净的？第三首说当年潇湘二妃泪洒竹上而成斑竹，如今我天天流泪，可潇湘馆的竹子却无感应，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三首诗并不深奥，也没有太多隐情，就只是尽兴抒发。宝玉送帕子的真实用意，是借着帕子再次对林妹妹说：“你放心！”这就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此正是：“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如果说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是通过宝玉与金锁两个物件确证的，那么宝玉与黛玉的爱情却是系于这两方绡帕。帕犹在，泪未尽，情不已。这两条半新不旧的家常帕子，再不同于从前宝玉说的“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的玩意儿，而已经有了“私相授受，定情信物”的意思，是明明白白在表达爱意了。因此黛玉会觉得可惊可愧，深为震动。至此后，黛玉再不曾猜忌宝玉，却因铁了心要和宝玉在一起，不免对宝钗愈发含酸。这回末尾，黛玉见宝钗哭红了眼睛．顾不得自己眼睛跟桃儿一样，却打趣宝钗“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就是因为着实吃醋。按照古代小说的传统写法，黛玉题帕诗应传到宝玉手中，引起宝玉的共鸣或和诗，二人感情由此再向前发展；或者这诗给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拿来做诬陷宝黛的文章……曹雪芹的高超之处就表现在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这两方手帕，再也没有回到宝玉身边，宝玉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三首本是写给他的爱情宣言诗，甚至从来就不知道黛玉曾经为他写过情诗。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焚”了“那块题诗的旧帕”。一个“断”字充满多少心酸泪水啊！黛玉临死之前，烧了那两块手帕，她把自己最后的爱，烧了。黛玉一生的爱与愁，都随着泪的流淌承于帕上，浸于帕中。宝玉未曾得见上面的情诗心事，不免让人意难平。这小小一件“手帕”，在曹雪芹的笔下竟写出这么一番故事来。把“手帕”的功用发挥到极至！这就是伟大作家高度艺术修养和广博知识的表现，是《红楼梦》诸多细节中最为动人、也最为人遗憾的“细节”之一。
作者：小麻鸟，读者原创投稿。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