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文学】开明大叔的公事（小说） | 王 军

【三江文学现代诗刊】

总第2372期

社     长：李不白

高级顾问：衣非

特邀顾问：周渔

总     编：墨兰雪

副总编 ：幸福密码

校稿 ：王维新

作者：王军，山东省费县人，国家公务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幼酷爱文学，先后有小说、诗歌、散文散见于多家报刊、网站。

开明大叔的公事（小说）

          王  军

朗月当空， 秋风习习。夜幕下，甄城子村上空的烟花爆竹气味早已散去，村东头甄开明家的喜公事也早已散场……喧嚣的小山村慢慢恢复了宁静。

“热热闹闹一整天，喜主我没得清闲。客人走了主家安，老汉我得抽袋烟。”送走了左邻右舍的最后一拨客人，年近七旬的开明大叔这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自言自语地调侃道，“几十年来苦经营，我的公事已完成。俩儿一女都很好，孙辈正在求功名……”

开明大叔小时候是地主羔子，睁眼瞎子，但是他记性好，从小就跟住在村头破庙里的盲人说书先生学会了好几部古书。他一高兴了，就会咬文嚼字，出口成章，有时还自编自说一个小书篇。

“七星北斗参共辰，上有日月照亁坤。日月轮回催人老，朗朗乾坤有后人……人生在世过日子，操心花钱四公事一一打墙盖屋建房子，男大当婚娶媳妇，女大当嫁出门子，殡送老人尽孝事。一件一件都过去，人近黄昏天过午……”这是开明大叔改编后说了大半辈子的一个小书篇。

开明大叔家今天这公事，就是他三十多岁的二儿子的完婚大喜事。这小子虽然在县城当大老板，今天却奉父母之命回乡下老家拜了天地，摆了喜宴。

开明大叔是个苦命的人，在他不记事时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在生产队吃食堂那年月，父亲下地瓜窑子时也闷死了。

父亲去世时甄开明才十三岁，当时，他感觉家里一下子塌了天。母亲哭天嚎地，悲痛欲绝……但她这个“地主婆”清楚自己家徒四壁的家底，更怕连累了三个年幼的孩子，便想买几张苇席早早打发亡灵入土为安。甄开明哭的死去活来……可从小就听书达理，十分懂事，有主意有主见的他硬是哀求母亲，锯了院子里两棵大杨树给父亲打了一个小薄板（棺材），也算体面殡送了父亲。

经历了这么大打击的甄开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说书先生常说的一些书中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他寻思着“家有长支，长兄如父”的道理；理解着“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的深刻含义；想象着“有牛的使牛，没牛的使犊”的困难艰辛……他擦干了眼泪，跟在贫下中农们身后下地劳动去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像个大人似地开始算计着、操持着撑起了这个家。他在自留地里种上了秫秸高粱，砍了院子周周的一些树棒晾晒着，一早一晚就去山上抗石头，割黄草，挑粘土……燕子衔泥垒大窝，三年多工夫，他就备足了三间屋的材料。他盘算着，等盖好房子，就早早为弟弟娶媳妇……可还没等他请来石匠，一队红卫兵就赶来了，他们吆二喝三，打打砸砸，扬言坚决不能让地主羔子挖社会主义墙角建资本主义阵营，还差一点一把火烧了甄开明攒了两年多的山草……幸亏当大队书记的远房舅舅及时赶到喝退了红卫兵，才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甄开明按照舅舅意思，赶快找邻居们帮忙，急急忙忙盖起了三间小草房。

甄开明和弟弟妹妹老老实实参加生产劳动，还生怕红卫兵磨道里找驴蹄。母亲偷偷摸摸地在夹道子里喂个鸡鸭，下了蛋拿去换油盐，喂个猪换个零花钱。全家人天天在恐慌之中过日子。

七十年代初期，大队里建起了队办企业翻砂厂，挑选了十个推小车的脚夫搞运输，可是，没出半月十个人就累跑了一半。书记舅舅就让甄开明到脚夫队“接受改造”。甄开明身体结实又心细，非常喜欢这个活儿，每天除了挣十分工分，还能挣几分钱“工资”。甄开明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兜里有了俩钱，也有了新房子，甄开明就想求人帮忙给弟弟说媳妇。弟弟哭着跪下求哥哥：“哥，咱爹去世后，你就像父亲一样撑起了这个家，有苦有累有委屈你都是自己默默地承受，你宁可打掉门牙咽肚里，也要护着我和妹妹。可是哥，你是老大啊！应该你先成亲，等嫂子进了门也好帮帮你和咱娘啊！你不成亲，俺坚决不成亲……”弟弟哭的一塌糊涂跪着不起，哥哥也已泣不成声，他赶忙拉起弟弟，平复了一下心情坚定地说：“好弟弟，哥知道你一片好心意，但是，哥要帮你和妹妹操办完了婚姻大事才能成亲。你听哥的话，娶了媳妇好好过日子就是帮哥的大忙了……”母亲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哭成了泪人儿，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倔犟的儿子拿定了主意的事是三头黄牛也拉不回来的，只好对二儿子点了点头。

从小就没了爹，还是地主羔子，家里又穷，想找个媳妇可真不容易。有“好心人”想给弟弟和妹撮合一门换亲，那边女方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但有个连鼻涕都不知道擦的哥哥找不着媳妇，老人正张落用妹妹给他换媳妇。弟弟一听差一点骂了提亲的人，妹妹倒是咬着嘴唇流着泪，慢慢地点了点头。甄开明强忍着泪水看着弟弟和妹妹，头摇得像货郎鼓似地婉言谢绝了这门换亲。他买了礼品去求媒婆，媒婆费了好大周折，总算从邻庄为弟弟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甄开明恐怕惊动了红卫兵，连鞭炮也没敢放，只请了两边亲人吃顿饭，简简单单为弟弟成了亲。从此，弟弟各支锅，另吃饭。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没几年工夫，妹妹已经出落成漂亮大姑娘。庄西头大队长的儿子也戴上了“红袖章”，他有事没事就想给这个女地主羔子开批斗会，整天把甄开明和妹妹吓得提心吊胆。书记舅舅出面“做媒”了，要把这个被管制的远房外甥女介绍给大队长当儿媳妇，这下可吓坏了大队长，他狠狠揍了一顿不争气的儿子。书记舅舅给外甥女介绍了一个右派老师的儿子，这才让大队长儿子彻底死了心。

哥哥开始张落妹妹的婚事，懂事的妹妹很是难过。过年的时候她对哥哥说：“哥，因为咱爹走得早，咱们成分又不好，你为咱这个家操碎了心，跑断了腿，还经常受人白眼挨人批斗。每当看到这些，妹妹的心里就像刀割，可俺除了担心和害怕，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哥，俺是你护着长大的，俺不出嫁，俺要帮你挣工分…… ”妹妹话未说完，眼泪就落了一大摊。哥哥实在控制不住不争气的眼泪，兄妹俩哭作一团。哥哥强压着情绪对妹妹说：“傻妹妹，女大当嫁嘛！出了嫁你也可以经常回来走娘家呀！”妹妹又哭了一阵子说：“那，到俺出嫁时啥嫁妆都不要，鼓乐队也不用，只要你和二哥把俺送过去就行……"哥哥摇着头说：“出嫁可是终身大事，怎么能不要嫁妆呢？这些年你在家里挨累受苦了，哥有数，咱家再穷，也得有你嫁妆。”

秋后收拾完了，甄开明悄悄去姑姑家借了些钱，为妹妹打了一个木箱，一个木柜，一张八仙桌，四个小方凳。姥姥门上没有亲舅舅，甄开明就请来当书记的舅舅当大客，正好罩着没人敢捣乱，便吹吹打打，风风光光陪送妹妹出了门子。

为弟弟、妹妹操完了心，甄开明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是，拉的饥荒更多了。没有办法，他只好再去借账，东借西奏了几十块钱，在防地震那年的开春，简单下了聘礼，买了两包喜糖，几盒喜烟，把自己暗恋了几年的姑娘娶进了家门一一临时搭建的防震棚。母亲坚决反对这么简单的婚姻大事，她觉得这样实在太委屈儿子，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那早已七漏八淌、不地震就要塌的低矮草房也实在没法再住了……好歹儿媳妇没有半句怨言。新婚之夜，甄开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想起了红卫兵的白眼与凌辱，想起了早早死去的父亲，想起了这些年母亲和弟弟妹妹跟自己过的苦日子，想起了眼前这个一直默默在背后鼓励支持自己的好媳妇……倔犟要强的他在新媳妇面前竟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握着媳妇的手，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年底，他们在防震棚里生下了儿子一一防震。

成家立业还有了儿子，母亲身体也好了许多，小日子虽然还是紧巴点，倒也苦中有乐，平安舒心。

向阳花木早逢春。依山傍水的甄城子村这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柳树早早绿了，桃花早早红了。这天大清早，小喜鹊在甄开明院里的枝头上叫个不停。

甄开明正在扫院子，当书记的舅舅过来了：“中央下文件了，给四类分子摘帽了。你们和我们大家都一样了……”甄开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地跪在舅舅和母亲面前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擦干了泪水，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心里想：这才是我终生难忘的大喜事大公事嘞！

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农民的日子有了明显好转。可是，队办企业却在一夜之间垮了台。甄开明一下子傻了眼……这虽然是出大力的苦差使，可不耽误挣工分，月月还有点进项呀！这些年的大小公事不全靠这添补着吗？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以后花钱的公事多着呢……

甄开明脑子就是活泛，他从小广播里就听懂了国家的一些新政策，他认定了改革开放的社会好环境，就联系了赊账的卖主，开始搞起了养母猪，育肥猪，养山羊，养长毛兔的家庭小副业。把家里安顿好了，他背起铺盖卷跑到外地“闯江湖”去了。

半路出家的说书匠，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能不能震住场，留住人，甄开明有点儿心虚。丑不丑，往外走吧，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

嘭！嘭！嘭……渔鼓敲几声，啪！啪！啪……简板跟节奏，一登场，一开嗓，那天生一副喜庆滑稽相，配上那稍带嘶哑又富磁性的高嗓门唱腔，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娓娓动听……他自己也没想到会一炮打响。晚上，他一分一毛地数着那些零钱，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可这的确是三块多钱呀……

年底回家，他带回三百多块，加上家里的副业收入，还完账还有不少结余。

甄开明又备了些木棒、水泥瓦等物料，在分地的第二年秋天，把三间修缮了一次又一次的老屋推倒，重新建起了四间水泥瓦房，母亲住东两间，他和老婆孩子住西两间。

住进新房子不久，甄开明拿到了三代单传的计划生育二胎准生证，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孩叫小静，男孩排行老三就叫小三。一下添了俩孩子，把个甄开明沭得小辫似溜直。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转眼进入了九十年代，祖国的建设一日千里，农民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开明大叔早就不说书了，他养猪养羊种果树，成了养殖和种植大户，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手里有钱了，就在老屋旁边建起了四间宽敞明亮的大平房。

大儿子防震没有考上学，在家干活是好手，还诚实善良，通情达理。有人给介绍了个好对象，女方连彩礼的要求都没提，越是这样，越感动了开明大叔，他给儿媳妇买了好多衣服，又封了一个一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大红包。儿子结婚时，在新房子里给置办了大橱小柜、沙发、彩电、收录机等，还杀猪宰羊摆喜宴，订了鼓乐班子，热热闹闹，把儿媳妇娶进了门。

进入新的世纪之后，开明大叔已经是暴发户了，他把住了快二十年的“水泥瓦”推倒，一排溜起了五间大平房，连小儿子结婚的房子都准备好了。

小静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在外边处了个对象让家人都满意。出嫁时，开明大叔给打了大衣柜、沙发、写字台、高方桌等全套家具，还买了一个大彩电、一辆摩托车。租来轿车车队，请来鼓乐班子，热热闹闹打发闺女出了嫁。

小三考上了大学，开明大叔人逢喜事精神爽，书归正转开了腔：“金榜题名捷报传，我儿大学西安念。风水总得轮流转，甄家祖坟冒清烟。这是俺家大公事，喜酒我要请三天……”开明大叔缝人就说见人就讲，还真是杀了一头猪一只羊，摆上喜宴大应客，连赶喜要饭的也可以坐下来吃大席。大婶报怨大叔太张扬，大叔却打着节拍又开了嗓：“想想过去那些年，吃糖咽菜嘴清闲。赶上家里有公事，亲戚朋友都借完。如今社会光景好，吃饱穿好有余钱。再有公事不寒酸，妥妥当当办圆满。”

前年春上，九十岁的老母亲病重期间，开明大叔就早早作了打算，准备为老人家打一个厚厚的柏木大棺材，搭设灵堂，行拜大礼，请戏班子唱大戏，杀牛杀猪摆流水大席，隆重为老人送喜殡。不知是开明大叔办公事太场面出了名，还是走露风声“泄了密”，镇政府移风易俗改革工作组来村里调研时点名要开明大叔来座谈。

一听说来了工作组，开明大叔心里直打鼓，当年，他可是工作组批斗的重点对象……听完了工作组的情况介绍，开明大叔慢慢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他这才联想到自己近期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政府反对普张浪费，提倡喜事新办，丧事简办、俭办的新闻了，只是没有想到张和尚、李和尚，这么快就临到自己头皮上。他是个通达事理的人，知道古书都是教育人的劝人方，政府的新政策肯定也是没有错，他更明白人随王法草随风的道理……工作组人员以为遇上老顽固了，都在面面相觑。突然，开明大叔掐掉了半截子香烟，拍着胸脯表了态：“忆忆苦，想想甜，饮水一定要思源。听党话，跟党走，不忘初心永向前。喜事简，丧事俭，这事我能当模范……”工作组的人们一下子惊呆了，纷纷为大叔树起了大拇指。不久，老母亲去世时，开明大叔这么爱面子讲排场的一个人，没顾亲戚朋友反对，没顾外人笑话，没请鼓乐班子，没摆流水大席，而是大公事，小操办了事。

小三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书，前些年曾领回一个女朋友。开明大叔本打算早点为他完婚也了了自己的心事，可这小子有点调皮捣蛋不安分，后来非下海经商当老板不可，可不孬，女朋友也被搞黄了。好在这家伙有种，经过几年的打拼，现在已经是县里一个很有名气的路桥公司大老板。

小三的婚事是开明大叔的最后一件公事，这几年也成了他的心事。终于盼到小三结婚了，他就命令儿子回老家在他给建的房子里拜堂成亲，一来是家里好几年没有喜事了想添添喜气，二来也是给自己长长脸面。

开明大叔没有请鼓乐班子，但儿子带着豪车车队，请来了一些俊男俏女，他们又唱歌，又跳舞，把个小山村闹得亮亮堂堂，喜气洋洋，比鼓乐班子热闹多了；开明大叔没有杀猪宰羊，做了些城里人最爱吃的农家饭莱款待他们。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也来“凑了热闹”。

镇里把开明大叔树成了移风易俗好模范，号召全镇人民向他学习。

欲知开明大叔孙辈功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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