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赏
“凭赏。”
他脱口而出。
“凭赏是多少钱?老刘,你这说的也太笼统了点儿。”
“您看着给就行。李总,这都两个多月了,我天天泡在工地上,家也没回,忙里忙外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个活您赔钱了,大家伙儿都知道,可是我也得养家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哩!您行个方便吧。我不要欠条,现金就行,我等不到您去公司结账的那一天了,我……我少要点就行。”
他知道李总正盼着这句话呢。在装修这行当里,他是出了名的黑心老板。他肥腻的大肚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对付上门要钱的人的办法。他知道上一个工程,他给民工们发的都是白条。那些河南来的民工们,在他办公室蹲了三天。无奈的离开时,他们的口袋里,连火车票钱都没有。
李总不急着说话。他搔了搔油光光的胖脑袋,从大班桌上的原木雪茄盒里拿出一支粗雪茄,横在鼻端闻了闻,又拿在右手里捻着,半响,才眯着一条肉缝似的眼睛,隔着宽大的大班桌,看着他。
他像一只老狐狸。他想。现在在酝酿出价呢,他非常谨慎。他开出的价码,只够将将触及你那条红色的底线。他不会多给一块钱的。
“公司实在没有钱。你说说咱们这一行,哪有像我这样混的这么惨的一包啊?包工,包料,包人,上边一分钱都不拨,全是我自己掏腰包垫进去的。活干完了,验收完了,就是不给钱。你说说,这我还怎么干下去呀?要不是为了手底下这么多的工人,我早就撂挑子了……”
李总说到愤怒处,右手重重的在桌子上擂了一下,震得他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乱颤,表头一下子蹿到手腕内侧去了,他晃了晃手腕,表头又回去原来的位置。这块表是他上周去香港买的,表链还没来得及截。他又摸了摸脑袋,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说:
“老刘,我知道你不容易,你跟我干了好几年。你也算得上是勤快人,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次,我从我自己荷包里拿钱给你。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给他们的就是白条,他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就不一样了,以后公司还得靠着你,好好干。这2500块钱你先拿着,等到上边把我的帐结了,你的工资一分钱不会少的。”
老刘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下,他的身影像沙漠里孤单的骆驼,显得很渺小。起风了,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撕扯着地上枯黄的落叶,还有他肮脏的衣服。云也聚拢了来,将月亮都遮住了。不一会儿,打路边跑出来一只瘦弱的黑狗,对着他叫了两声,接着转过身,隐没在黑暗里。
家里只有媳妇在,儿子不知跑去哪里了。媳妇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就明白他回来了。她头也没抬,正在忙着洗她的工作服——那件黄色的清洁工制服。饭已经做好了,摆在客厅的小方桌子上。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老刘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个小板凳,坐在上面。又从口袋里掏出那2500块钱,放在桌子上。老刘媳妇从厨房走进来,她一边擦着手,一边淡淡的问他:
“孩子上大学的学费还差一万块钱,还有这个月给你母亲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
“我再想想办法。嗯,儿子呢?”
“和他女朋友去酒吧玩去了,今天他们同学聚会。”
老刘拧紧了眉头,问道:
“他哪里来的钱?是你给的吗?”
“我哪里有钱给他?是他女朋友掏的钱。”
老刘不再说话了,只是长长的叹了一下气。
“明天要上早班,我先睡了。他回来了,你别和他吵。他就要去外地上学了,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托生到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也不容易。他班上同学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就他爹妈什么本事都没有。”
说完,老刘媳妇拿起桌上的钱,进了里屋。
老刘耷拉着脑袋,坐了好半天,才费力地站起来,脱下那件陪伴了他两个月的破外套。他找出来半瓶白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去。酒液流过食道,火辣辣的灼痛感冲进脑袋瓜里。他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沉重停滞的血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凭赏。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那个词那么痛快,那么自然地吐出去的?那个软弱,没有骨气,甚至带着点下贱的词。他活了44年,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个词。
可是这个词他绝不陌生。这个词,在他还是像他儿子这般大时,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他脑子突然里白光一闪,想起父亲说这个词时的情景,与今天他弯下腰,哀求李总开恩是一模一样的。
那一次,父亲也是给别人打下手——他们是穷人家,只能靠出卖自己的一把子力气。事情的很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记得清的是那天晚上的一顿饭。父亲在家里准备了好酒好菜,请那人来。在饭菜腾起的氤氲热气中,父亲没有一丝一毫纠结,他对着那人说了句:
“凭赏。”
他吃惊的瞪着父亲——这个从前强悍的硬汉,曾经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他看着他黝黑的脸,花白的头发,落寞的皱纹。从此,那句话就牢牢的刻在他的心墙上,经历再多岁月的冲刷也抹不掉。
现在轮到我说这句话了。他想。父亲将这个词算作遗产传给他了,就像他给他留下的欠条,破房子,以及无边的失落一样。
他转念又一想,当年父亲那么做是为了什么呢?我今天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他又灌下一杯酒。之后摇了摇头,睁着朦胧的双眼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将目光看向墙壁,几张照片占据了雪白的墙壁最显眼的位置。正中间,那个镶着黑色玻璃框的是父亲的。那是他45岁时照的一张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背景是一片碧绿的原野,照片上的父亲面含微笑,双眼神采奕奕。那也是他得病之前照的照片里,最令他满意的一张。
三年后,脑溢血击倒了父亲。这个他小时候的英雄,成年后的敌人,躺在病床上,发出微弱的呼吸。那一刻,他的泪光里,映出了他的苍老……
父亲照片的下方,是他的儿子。这个小框框定格的是他高中毕业时飞扬的青春。他的倔强,他的稚嫩,他的任性都写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他无惧无畏,意气风发,像一个即将驶向远方的航船上,那勇敢的水手。
看着这个小伙子,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动也不动,就这么痴痴的看着他。争吵时,儿子让他想起年轻的自己。他们之间隔着宽大的沟,湍急的水。在他们吵得最凶的那一次,他们仿如仇敌,儿子说他没本事,他骂他不孝子。他原本以为,他们会结下一生的怨恨,直到三个月前的这一天,这一天他从工地二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重重摔昏过去。这一片空白的感觉真的惬意,仿佛还在母亲的摇篮里,他想。我真的累了。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周围被白色环绕,他转过头,看到旁边泪流满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他的儿子。
紧挨着父亲的照片的那一张,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照。照片上面已经积了些灰尘,却仍可见过去的甜蜜。这个紧紧依偎着自己肩膀,端庄大方的女人,依旧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他歪着头,努力的回想那天的情形。那时他们多么年轻,他们有说不完的情话,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又喝了一杯酒。一阵风拂过来,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是月季花的味道。花是他的妻子买来的,花红枝翠,娇艳婀娜,就摆在这老房子斑驳的窗台上。这个勤快的女人,曾经也有过花一样绽放的年华。这个与她共撑一把伞,走在人生淋漓的苦雨中,没有怨言的女人。他相信,这个女人将坚定的与他一直走下去,直至死亡。
从那个词开始,他想了很多——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困窘的生活,他衰败的身体……他一直想。最后,他又回来到原点,继续想着那个词。
“凭赏……”
他喃喃念叨着。他醉了,连儿子开门发出的吱吖声,和随后他急促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凭啥?什么凭啥?”
儿子问这个沧桑的父亲。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黑亮的头发,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