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印《校正俱舍論光記》序
八正道以正見為首,正見源自多聞熏習,故聞熏為出世心因。如世親菩薩《金剛經論》云:“以遠離所說法不能得大菩提,以是義故,此法能為菩提因。”聞熏之次第,余則必曰,先論後經,以論輔經。何以言之?時值末法,眾生為無明所盲,業風所飄,偶發經藏,初則驚歎於其浩博無際,茫然不可得入,繼則或以一己之私見而發明之,自逞胸臆,怡然謂有得。渾不暁其所知見者,無非無明習氣之流行而已,遂至儱侗顢頇,一經千解,越解而越晦,此所以學佛不成而反增執病也。論者,阿毗達磨也。或謂,阿毗達磨出於佛說,此殆不可詳考。其獨立而為論藏,當在部派分化之際。諸大論師董理佛說一代時教,抉擇法門,分別法相,而有佛法系統嚴密之組織。其為學也,巨無不包,細無不入,條分縷析,綱張目舉。故阿毗達磨為解經之繩墨,規矩既定乎前,經義乃見乎後,余所謂先論後經,以論輔經者,其意在是。
白馬馱經,佛法東來,毗曇學亦隨之遠播中夏。中土之於毗曇,多不起入主出奴之諍,而以之為入大乘之基,可謂善得其意。逮我大唐三藏玄奘法師遍譯群籍,有部阿毗達磨論書凡“身足”、《婆沙》、《俱舍》、《正理》、《顯宗》等,大備於中夏。故陳寅恪先生曾謂:“玄奘之譯阿毘曇於學術有功,不在傳法相宗之下”。惜乎狂禪興而義學亡,高談心性者或譏之為入海算沙,藏經束而不觀,章疏付之兵燹,學無根柢,凌空蹈虛,遂成近世佛教江河日下之頹勢,不亦悲哉?
《俱舍》為阿毗達磨之綱要書,全書以四諦為綱,取經部義折衷有部義,體系謹嚴,論義精當,要而不煩,深而易入,故西竺大小乘學咸習此論,稱之“聰明論”。此論真諦三藏初譯於陳天嘉四年(563),而有俱舍師之弘傳,惜章疏多已散佚。玄奘法師再譯於唐永徽二年(651)至永徽五年(654),門下研習者眾,今傳世者,有神泰、普光、法寶三家章疏,世稱“《俱舍》三疏”。三疏中,《泰疏》最在先,僅科文銷義而已,今所存者復為殘本。《寶疏》每每評破泰、光二家,時興異說。《光記》則多存奘師口義,故能融西竺舊說,考覈徵辨,不憚其煩,堪稱義府。如於相應、所緣二縛中,《光記》於所緣縛復開為四,合相應縛而為五縛,以論其強弱斷證。再如,二禪以上起下地天眼、耳通,《雜心論》主法救論師謂是四無記中威儀無記所攝,德光論師《集真論》中說是自性無記,非四無記,《光記》評破二家之說,而斷為四無記中通果無記所攝。尤堪注意者,以惡作、睡眠、尋、伺、貪、瞋、慢、疑八法為不定地法,而有五位七十五法之組織,亦出自《光記》,而非《俱舍》本論。《寶疏》謂之“古來相傳”,則其或亦為《光記》得之奘師之西竺舊義歟?故余嘗謂,欲窺《俱舍》堂奧,始圓暉《頌疏》,而以《光記》為殿,則脈絡先後貫通,學理自然宏纖畢舉。
《光記》於中土久佚。約在平安時代,該書曾東傳扶桑。元祿十五年,當康熙四十一年(1702),平安城(今京都)書坊井上實氏梓版流通。明治二十年(1887),經佐伯旭雅校訂,京都法藏館、西村七兵衛以元祿舊版補刻重刷,是為《校正俱舍光記》。佐伯旭雅(1828-1891),真言宗僧,深究俱舍、唯識等,有《冠導俱舍》等多種著述行世。
董君小濤,英年好學,素有志於阿毗達磨,今復發心景印《校正俱舍光記》,徵序於余。余嘉其志,故就管見所及,畧書一二。
是為序。
傅新毅
於南京老山寓所
201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