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赋（四十二）◆【虞美人赋】（5）◎潘斌

阳春暇日，惠风如沐，孤侠徘徊幽庭而临圃赏花。睹虞美人植姿葱秀而绽蕾如怒，迎风招摇而袅袅娉娉，若然有所思。适有名无情子者过而诘曰：“先生独钟斯花乎？不然何以视他株若不见，独默然斯植而惘然若失者？”孤侠曰：“然。虞美人者，虞姬阳世之幻形也。貌纤软而性贞洁，外放丽而内素雅，临之自使神魂俱荡，怀慕之情遄发，殊与它花为异。故尔每睹之思之皆令幽绪如潮，心扉似创者。”无情子顾而奇曰：“如斯乎？如斯乎？昔吾未之尝闻也。今聆先生异说，愿领其详。微知可得闻欤？”孤侠曰：“可。”乃斟茗涤齿，索几正襟危坐，肃然而议：

“茫茫寰宇，众香之国，风姿卓雅妖艳而勾人眼目，传奇曲折坎坷而动人心旌者，万千卉中，何煌煌矣。然有使念芳名而黯然销魂，思故昔而抚膺神伤，以至红尘穿凿以花草之属，雅士衍之以琴曲、乐府、诗余之类者，千古之间，百代以下，惟虞美人一种而已矣！至若致四海骚人豪客心绪万端而怜之悼之、拈毫泼墨而摇其笔端以文寄慨者，煊煊嘉植之中，尤惟此美矣！趋名趣利、从违鬻值者焉能识之！

然则斯论维何？

“曩者霸王鸿门失谟而终至兵困垓下，将殁卒残，楚歌凄唳，乌骓悲鸣，虎帐幔裂。王持觞而饮，视姬而啸虞兮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其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其遏云凝岳，慷慨悲壮，撼人心魄至令涕下者，自有不可一世之慨。然审音辨意，悲则悲也，其一毕四海之心犹存，雄踞九五之图尚在，斯诚虎走而不败其风骨也。

“俟虞姬对王而舞，含泪而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之词，歌罢拔剑自刎之时，其贞其洁，自令江河为之变色，天地为之泣绝，天下有情莫不惜而恸之。以霸王情真性率之叱咤豪杰论，纵存东山之意，余烈士之心，临此深挚之红颜而弗堪庇佑，以至碧血飞溅而魂隔天壤，宁不惨怛泫涕、引颈镆铘耶？即无江东渡楫叟言语之引，吾意其定弗思独存矣。斯实悲美人之迟暮而逢英雄末路之自抉途也。虽如是，其驰骋八荒而得红颜互恤，末路而拥知己如斯者，寰中英豪无数，重瞳何其幸哉！以开关延虏之冲冠三桂较之，虽俱为挂怀红颜而不移者，然后继之人奚啻不齿之鼠辈匹夫而已！揖盗戮族之孽，百世不贷！相较霸王之磊落壮怀，其行何其秽也！比肩离恨者，正惺惺相惜而弗忍离也。故世人未尝不扼腕而叹之。

“然美人既逝，九天独怜。身纵渺然，芳魂犹寄。浩浩天物，爰得其幸？嘉植中之称虞美人者也。故其尽袭美人之遗韵，承故昔之深情。不择壤泥之瘠沃，寓身尘浊而持洁。姿华容正，卓尔超俗，裳绿敷白，婉容婉止。花形而人魄，无语而有思。或玉立幽然，或含苞垂思，或破萼舒颜，或琢琪如绫，或裁霞挽髻，或柔馥羞含。临风则起垓下之绝舞，落红若倾霸王之战袍。时节代序，翩然而至，仿若践诺遥临，不负霸王之约。此天下性情中人所以临之而感伤者也。故文士持樽怀慕追想，吟咏不绝者，洵有因也。

“矧后主亡国羁宫，向之撰词深怀沉怛。至春花秋月一阙，血泪缕缕，长愁莫御，引百千万人低徊咨嗟，拟悲感惋。辞切情挚以外，“虞美人”三字不亦其摇神荡思之造因者乎？

“至若后踵优人梅氏兰芳者，旦饰氍毹，名动海内，尤以演绎《霸王别姬》一则为最。每至姬凄声言别而引颈就锋，芳影徐坠而血溅魂飞之时，勾栏内优孟则泣声难抑，音迫梁宇，观者则泪飞如雨，饮泣连连。思其景状，溯其渊薮，仿佛垓下之别再诞，直令唏嘘不已。

“孤侠情切执拗之人。尝纵三界之外，终堕世情之中。然世间始乱终弃者盈睫皆是，如虞美人之处难而能贞且坚者，渺若麟角。往复江湖数载，情劫遍历，鬓华不再，苍颜暗欺。故移情诗文，纵横流荡，感物造端，莫不戛玉敲金，独出胸臆。正所谓适得其所也。今观幽庭花盛，美人重来，触景生情之余，顿生相惜之心。斯行任人臧否，我自导达意气，发议染翰。墨渖淋漓之间，不改清狂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