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小節

雖說是小節，偏我就沉沉看重。年紀愈大，看得愈小。想大刀闊斧，裝看不見，那是休想。小節們，密密麻麻，光芒四射，飛濺到眼睛里來，躲也躲不得。好好的日子，看見一點不稱心，便沮喪掃興，自己跟自己沒勁，真是尋死。人老了，理應遲鈍圓融輕度痴呆才是德行，偏我沒有生長這種人生智慧。上帝忘了給，還是小氣不給，這個就只有天曉得了。

女友富甲浦東一方，伊人極會收拾房子，家裡客廳，風情趕超悅榕莊，巨幅廚房，設備逼近米其林二星，洗手間每一間塑造一種風格，令人流連忘返。我經常使用的那間，弄成熱帶雨林格式，洗個小手，至少消磨逗留十五分鐘，才對得起主人家一片冰心。主臥房的浴室，正中停泊一個按摩浴缸，需要跨數級大理石台階緩緩步入，像我這樣身量不是很魁梧的，游個小泳堪稱游刃有餘。那個浴室里，還置了全套絲絨沙發，古琴以及茶榻。第一次瞻仰，不免尖聲嘆了嘆。女友輕撫我背，洗完頭，坐下吹吹乾，再喝一杯，需要的啦。你不是最愛泡？所以，看完女友豪宅，再看蓋茨比他家，沒打哈欠是我硬忍了忍。

女友一年四季，頻頻招飲招食招游泳招BBQ招感恩招復活，名目很多，花腔十足。說真的，諾大的宅子，不這麼熱情洋溢頻頻搞搞，豈不淒涼死？這日來了一條嶄新的，家裡添養了寵物狗狗，各位扶老攜幼來派對下。便遵囑帶上妖嬈狗禮，狗罐頭狗玩具，寬邊粉藍絲帶扎整齊，很恨沒有狗香檳，否則拎上一瓶多少體面。

派對主角，是頭玄色的拉布拉多，過了幾天好日子，小伙子養得渾身精壯生氣勃勃。然後女友興致盎然，軟硬兼施，一遍一遍，表演無數雜技。眾客人步調一致，舉著紅酒頻頻喝彩。女友家的客廳，旖旎得跟維也納金色大廳似的。拉布拉多數度安可，一再重演，如何眼睜睜瞪著香肉，女主人不出聲，絕不偷食的成名一曲。本人天生不喜狗狗，一遍不曾看完，溜去餐桌撈吃撈喝，然後一個人站到院子里，閒閒吹風。派對就是這個好，比開會好，開會必須發言表態，派對允許含蓄沈默。這種尺度我喜歡的。

卡拉揚與穆特小姐

過了不知多久，竟看見拉布拉多飛竄到滿天星光的院子里來，女主人在後面緊追不捨，沸聲叫喚著拉布拉多的狗名，以及你給我站住之流。我驚得站住腳呆看世紀大戰。女主人終於逮住了小逃犯，嬌聲帶喘地訓斥，跟你講多少次才明白？地毯上面不許你去，那條波斯地毯是300年古董知道不知道？一邊訓一邊就打下去，夜色里，看見一道一道的白光霹靂閃過。

好了，小節來了。凝神細看，原來是一枚五星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女主人手擎一枚，拍打罪犯。

女人火大了，抽誰都可以，我沒意見，不過不能擎著拖鞋。拿鞋底抽人抽狗抽烏龜，這個太有問題，反正我無法接受。記得晴雯那個小女子，一條性子暴烈得吃不消，火大起來，人家亦就是揀名貴扇子來咬牙切齒地撕個遍地。擎拖鞋，估計劉姥姥都不一定做得來。

圖片是卡拉揚和霍洛威茨，我的兩個神。

霍洛威茨第一次應邀去柏林愛樂演奏，講，哦，柏林愛樂，那個卡拉揚的馬戲場。

這種細節，總是過目不能忘。

稿子是2013年舊稿，陰雨天氣，適合重溫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