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王辉斌:苏轼艳科词一瞥
苏轼艳科词一瞥
在北宋词坛上,苏轼由于是批评“柳七郎风味”最力的一位词人,以至于对柳永《乐章集》中的某些“花间”词产生了明显的敌意,这从俞文豹《吹剑续录》载其问人“我词与柳词何如”?[1]即可窥其一斑。更有甚者,苏轼则是当众训斥秦观的“却学柳七作词”及其词中的“柳七语”[2]。凡此种种,均表明了以女性为描写对像的“艳科词”,在苏轼眼里是难以容忍与接受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一方面在反对与非难以柳永为代表的“艳科词”,一方面却于艺术实践中又从事着“艳科词”的创作,且其数量非在少许。对于苏轼“艳科词”(或称为“情词”、“艳”词、“女性词”)的数量,研究者大都认识不一,如有认为近100首者,有认为在80首左右者,有认为在50—80首之间者,等等。
从我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东坡乐府》检核的情况来看,苏轼的“艳科词”至少应为60首左右。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即具有“柳七郎风味”的“艳科词”,为47首。为便于讨论,兹将其篇目依次排列如次:《水龙呤》(楚山修竹如云);《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又(睡起画堂);《西江月》(闻道双衡凤带)、又(玉骨那愁瘴雾);《鹧鸪天》(笑撚红梅亸翠翘);《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临江仙》(冬夜夜寒冰合井);《南乡子》(寒天细凝肤)、又(冰雪透香肌);《菩萨蛮》(绣帘高卷倾城出)、又(碧沙微露纤掺玉)、又(玉童西迎浮丘伯)、又(落花闲院春衫薄)、又(火云凝汗挥珠颗)、又(翠鬟斜慢云垂耳)、又(柳庭风静人眠昼)、又(井桐双照新妆冷)、又(雪花飞暖融香颊);《浣溪沙》(缥渺红妆照浅溪)、又(傅粉郎君又粉奴)、又(轻汗微微绣碧纨)、又(道字娇讹语未成)、又(桃李溪边驻画轮)、又(风压轻云贴水飞)、又(学画鸦儿正妙年)、又(入袂轻风不破尘)、又(风卷珠帘自上钩);《南歌子》(师唱谁家曲)、又(笑怕蔷薇罥)、又(绀绾双蟠髻)、又(琥珀装腰佩)、又(寸恨谁云短)、又(紫阳寻春去);《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又(十年生死两茫茫);《蝶恋花》(一颗樱桃樊素口);《减字木兰花》(晚来风细)、又(云鬟倾倒)、又(琵琶绝意);《点绛唇》(月转乌啼);《虞美人》(冰肌自是生来瘦);《双荷叶》(双溪月);《殢人娇》(满院桃花);《衷情》(小莲初上琵琶弦);《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荷花媚》(霞苞电荷碧)。以上共计词牌20个,词47首。
《东坡乐府》中的这些“艳科词”,在数量上占其收词总数(282首)的六分之一还强,了解这些“艳科词”,有助于我们对苏轼词的全面认识与把把子握。所以,本节特以这47首词为例,对苏轼“艳科词”创作的概况、创作动机,以及其真正的“艳科词”认识等,作一鸟瞰式观照。
一、东坡“艳科词”的基本概况
以上所列举的“艳科词”表明,作为审美主体的词人苏轼,对于词体香艳美的追求,乃是并不亚于柳永及晏、欧等人的。而且,其“艳科词”在内容方面,有些描写是可与花间词并论的。而其所描写的女性类别,则又较柳永、欧阳修、二晏等为多。综而言之,苏轼《东坡乐府》中的“艳科词”,若将其所描写的女性作为视点,则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下面兹分而述之。
其一是侍儿词。“侍儿”即“妓儿”。有宋一代,其娼妓制度因于唐而略有变迁,故乃有“官妓”、“营妓”、“私妓”、“家妓”等名目。王书奴《中国娼妓史》第五章第六节《南北宋娼妓之概况》引邓之诚《骨董琐记》云:“宋太宗灭北汉,夺其妇女随营,是为'营妓’ 之始。后复设'官妓’,以给事州郡官幕不携眷者。” [3]据此,知属“军营”者为“营妓”,属“州郡”者为“官妓”。而官妓一旦为州郡者即太守一类的官吏所属,便成为了苏轼词中的“侍儿”,如《鹧鸪天》(笑撚红梅亸翠翘)一词即为代表。是词有自序云:“陈公密出侍儿素姐,歌《紫玉箫》曲,劝老人酒,老人饮尽,为赋此词。”又《水龙呤》(楚山修竹如云)序云:“时太守闾丘公显已致仕居姑苏,后房懿卿者,甚有才色,因赋此词。”是序又一作“赠赵晦之吹笛侍儿。”这两首词中的“侍儿素姐”与“吹笛侍儿”,均为官妓之属。《东坡乐府》中的这类词,主要是着眼于“侍儿”的“才色”而为,故作者所写其才,或歌或舞,所写其色,则皆丽质天生。如《南歌子》一词:
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
空阔轻红歇,风和约柳春。蓬山才调最清新,胜似缠头千锦共藏珍。
此词题下有序云:“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另一首即《南歌子》(琥珀装腰佩)。这两首词,总写“楚守周豫”所“出”舞妓的容貌、身姿、纤手、服饰、发式及其舞技的精湛等。《东坡乐府》中的这类“艳科”词,大都以比喻式的描写为主,而词人则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在对各类“侍儿”之美尽情欣赏。这种写法,是典型的“花间式”描述,故与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别无二致。
其二是妻妾词。这是《东坡乐府》中写得最好的一类“艳科词”,其所写主要为苏轼与其妻妾的情爱。综苏轼一生,其除与王弗、王润之正式结为夫妻外,还纳妾数人,对此,《苏东坡轶事汇编》[4]引《耆旧续闻》有载:“东坡有妾,名曰朝云、榴花。”又,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云:“东坡南迁……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5]《东坡乐府》卷上有《卜算子》一词云:
缺月挂桐梧,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云:“东坡先生谪黄州,作《卜算子》云云,其属盖为王氏之女也。”[6]时苏轼原配王弗已卒,与苏轼同生活于黄州者为继室王润之,《能改斋漫录》中的“王氏之女”,所指当为王润之。对于此词,学术界或认为是词人自描的产物,或认为乃作者托物言志云云,俱误,具体可参见龙建国《唐宋词艺术精神》第九章第三节,此不具述。又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然),所悼者亦为王弗。由此两首词即可窥知苏轼与王弗生前感情之一斑。另据《耆旧续闻》、《燕石斋补》等载,苏轼于王朝云、榴花,亦分别写有《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与《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等词,或哀悼或思慕,皆感情浓烈而真挚。如《浣溪沙》: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增订注释全宋词》第一卷本于此词词牌下注云:“此词写于绍圣二年(1095)端午前一日。当是为朝云而作。”[7]绍圣二年为苏轼谪居惠州之时,王朝云翌年即死,故“当是为朝云而作”乃可信实。从词史的角度言,艳词自“花间”而柳永,乃介入了作者的“身世之感”,苏轼则在其“艳科”词中多以“我”为之。而《东坡乐府》中的“我”,又有“明我”“暗我”两大类,上举《江城子》、《浣溪沙》等词中的“我”,即于后者。
其三是歌妓词。这类“艳科”词,在《东坡乐府》中数量既多,内容亦颇为丰富,而且与上两类词相比有着一个明显的区别,即词中所描写的女主人公,大都具有“离恨别绪”式的相思之苦。而尤有甚者,是在部分作品中,还介入了作者“我”的情感。这一特点的存在,表明了这类词才是《东坡乐府》中其正意义上的艳词,因为其与《花间集》和柳永的《乐章集》一样,既具绮罗香泽之态,又不乏绸谬宛转之度,是具有香艳性审美特征的词文学的典型代表。且看下面的两首词:
翠鬟斜慢云垂耳,耳垂云慢斜鬟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
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颦浅念谁人,人谁念浅颦。(其一)
些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其二)
这是《东坡乐府》卷下四首《菩萨蛮》“回文四时闺怨”中的两首,即“春怨”与“夏怨”。这四首回文词《菩萨蛮》,就其题材内容言,为典型的“艳科词”殆无疑义,而且无论是将其放入《花间集》抑或《乐章集》中,读者都是很难分辨甲乙的。类似的还有《菩萨蛮》(落花闲院春衫薄)、《浣溪沙》(傅粉郎君又粉奴)等。前词中的抒情主人公,虽然有可能不是一位歌女,但作者对其“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的心理活动的展示,却是与“春怨”中那位“颦浅念谁人,人谁念浅颦”的歌女是相同的,即二人都是在莺歌燕舞的春光时期,深深地思念着自已的“那一位”。此则表明,《东坡乐府》中的这类艳词,从其表现手法而言,无疑是《花间集》与《乐章集》中“男子而作闺音”的翻版。
除了上述三类“艳科”词外,《东坡乐府》之艳词所描写者,还有一类“泛化”女性,也是值得注意的。所谓泛化女性,是指苏轼在以这些女性为创作对象时,没有对其身份等作具体交待,如《浣溪沙》(风卷珠簾自上钩)中的那位“纤手”即为其例。全词为:
风卷珠帘自上钩,萧萧乱叶报新秋。独携纤手上高楼。
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香生雾毂见纤柔。
谁“独携纤手”?这位被携的“纤手”又是谁?凡此等等,作者均未作具体交待与说明,而任读者在阅读的“自由创作”空间中去领悟、去想象。又如属于“集句”范畴的《南乡子》一词:
寒玉细凝肤,清歌一曲倒金壶。冶叶倡条遍相识,争如?豆蔻花梢二月初。
年少即须臾,芳时偷得醉工夫。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这位“寒玉细凝肤”的女子是否是一位歌妓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上片中“冶叶倡条遍相识”所“集”者,乃为李商隐著名的《燕台四首》中的《春诗》之句,而李商隐这一组诗所描述者,乃“洛中里娘也”[8],即诗人暗恋中的一位洛阳邻里的女郎。很显然,苏轼“艳科词”中的这类女性,与曹植《燕歌行》中的那位“思妇”、李白《杨叛儿》中的那位“妾”一样,均属泛指,而其相思与相娱,自然也就属于泛化之思与泛化之娱了。
二、苏轼创作“艳科”词的原因
上述由几类女性所构成的苏轼的“艳科词”,从总体上讲,其乃为苏轼婉约词的重要组成部分。苏轼的婉约词数量既多,艺术上亦颇具特点,故后人多所称道。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有云:“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9]所举四词,皆为婉约词,即可见一斑。但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们针对苏轼的婉约词则提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见。如李从军《论苏轼的婉约词》[10]一文,着眼于苏轼对婉约词的发展,对后世婉约词创作的影响等方面,进行了较为全面之论述,认为苏轼“完全可以置身于大家的行列而和第一流的婉约词人相抗衡”。傅卓寰《<论苏轼的婉约词>之我见》[11]一文,则不同意李文的看法,认为“苏轼于婉约词,有继承而无创新”,“苏轼婉约词瑕瑜互见”,所以,“宋人对苏轼词的评价”,“根本不以婉约词的标准要求苏词,而从苏轼创作新词—豪放词来评价他在词史上的地位”。李、傅二文的看法孰是孰非,本文不予讨论,但傅文认为,评价苏轼在词史上的地位主要看其新词即豪放词的说法,却是与本文所论颇具关联的。即是说,若按照傅文的说法,苏轼既然是以豪放词来开创其词世界的,那么,他为什么又创作了大量的婉约词呢?为什么又居然有如本文所例举的近50首的“艳科词”呢?对此,傅文均只字未及。而此,只是问题的一方面。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则是,前人对于苏轼词的评价,曾明确指出不能以豪放词为评论标准。如清人煦在《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就公然认为:“世第以豪放目之,非知苏辛者也。”[12]在冯煦看来,不但不能以“豪放”目苏轼词,而且对辛弃疾词的评价也属如此。又如清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人赏东坡粗豪,我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13]“粗豪”为苏轼词之病的断语,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引龙建国《唐宋词艺术精神》在第九章中曾这样写道:“苏东坡的'豪放词’已失去了词的审美特征,根本不值得称道。其'以诗为词’,实质上是撤换词的艺术精神,改变词的本体特征,把词变为既符合儒家诗教准则,又符合士大夫文人的审美情趣的长短句诗。”所言堪称的见。
其实,苏轼对豪放词的创作,并非如文学史家们所言是为了“开豪放词一派”。对于这一问题的认识,我以为有三个方面的事实,是必须引起持说者的注意的。这三个方面的事实为:其一是据台湾学者王保珍《东坡词研究》的统计,苏轼创作的豪放词数量极其有限:“综观全部东坡词,其豪放之作,不过二十至二十五首之谱,比例不大。”[14]其二是本章上节《尴尬不已豪放词》的考察结果表明,在北宋创作豪放词者仅苏轼一人(其门人均学“柳七郎风味”),根本无“派”可言。其三是苏轼创作豪放词的动机,主要是为了压倒具有“柳七郎风味”的柳永的一些“艳科词”,本文开首所引《吹剑续录》之所载,对此即已进行了雄辨的证实。综此三者而观,可知认为苏轼“开豪放词一派”的说法,实际上是不符合历史的真实的。
苏轼的豪放词在北宋既然处于无人喝彩、无人支持的尴尬境地,而当时的情况又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5],即那些被苏轼批评的具有“柳七郎风味”的柳永词,在社会上乃是大受各阶层人们的欢迎的。面对这种不以苏轼自已意志为转移的文学局面,苏轼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已于豪放词的创作动机了,也不得不调整自已的审美追求与对词体艺术观念的认识了。于是,他即远豪放而近婉约,并在此基础上创作了如本文以上所例举的近50首的“艳科词”。对于苏轼表现在词体艺术审美观念上的这一转变,我们乃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窥获之。
首先是苏轼创作历程上的变化。此一方面的内容,主要是指苏轼创作豪放词的时间而言。综苏轼词的创作史可知,苏轼的第一首“新词”即豪放词,乃为他写于密州太守任上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是年,苏轼40岁。而苏轼最后的一首豪放词,研究者们一般认为即乃写于黄州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年,苏轼47岁。二者合勘,可知苏轼创作豪放词的时间实际上不足10年。换言之,苏轼于豪放词的创作,在他的词体创作史上,只是属于一种阶段性的创作,而非长期以为。黄州以后的苏轼为什么不创作豪放词了呢?度其原因,一则当与作者此期的贬谪心态相关,另则应和其门人皆“学柳不学苏”关系密切。苏门弟子学柳,以秦观为最,而此,也是苏轼当面斥责秦观“却学柳七作词”的关键之所在。秦观学柳,可以称得上是终身学柳,这从一部《淮海词》即可窥获之。但秦观学柳,乃于不断地艺术实践中建立起了自已的风格,并与柳永、晏、欧诸人平分着北宋婉约词的秋色。秦观执着走柳永词体之路而不与苏轼豪放词同途的举措,对于苏轼而言,肯定是有所触动甚至是影响的。所以,虽然曾一度斥责过秦观“却学柳七作词”的苏轼,最后也因大量创作婉约词(含“艳科词”)而与柳永并称,对此,无名氏《甘露滴乔松》中的“文章燕许,歌辞苏柳”[16],即可证之。
其次为苏轼对柳词的重新认识。如前所述,苏轼对于具有“柳七郎风味”的柳永词,本是抱着一定程度的敌意的,但他后来却一改这种态度,而是于柳词进行了首肯和称颂,如赵令畤《候靖录》卷七引苏轼的一段评语,即可为证。其云:“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17]这条材料表明,苏轼不仅认为柳永的词非“俗”,而且还对“世言柳耆卿曲俗”的现象进行了辨驳。同时,他又以《八声甘州》这一具体作品为例,对柳词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其“不减唐人高处”。苏轼对柳词的这种认识,与他此前称柳永词为“柳七郎风味”的评价,是大相径庭的。这种情况足以表明,柳永词在苏轼的心目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其审美趣味的转变,已逐渐由“恨”而变为爱了。而此,对于苏轼的婉约词及上述“艳科词”的创作而言,自然是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
再次即苏轼对柳词艺术养份的汲取。如上所言,苏轼的弟子如“苏门四学士”等,在词体的创作方面,是皆学柳而不学苏的。而苏轼本人,则亦曾学柳,且不减秦观等人。苏轼学柳,最明显、最突出的事实就是于词中用典。对于宋词的用典,传统的说法,几乎千篇一律地认为乃始于苏轼,如新近出版的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三卷即这样写道:“在词中大量使事用典,也始于苏轼。”[18]实际上,这种说法是极为错误的,因为“在词中大量使事用典”,并非“始于苏轼”,而是始自柳永,对此,本书第四章第二节已进行了讨论,此不具述。柳词用典,以事典中的人物典为主,而苏词亦然。如柳永《合欢带》(身材儿)一词,共用了六个典故,其依序分别为:“韩娥”、“飞燕”、“檀郎”、“凌云”、“掷果”、“凤楼”,皆为人物典。[19]其典故运用之多之精,简直可与后来的辛弃疾词媲美。苏轼词如《满江红》(忧喜相寻),就分别用了“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生兰玉”、“文君婿知否”四个典故,其所指则依序为梁鸿、孟光、颜回、谢安、司马相如、卓文君共六位历史人物。苏、柳词中这种在典故运用方面不相上下且极具相似性的实况,正为柳永词影响苏轼词、苏轼学柳的极好例证。
总体而言,苏轼对“艳科词”创作的事实,一方面说明了“艳科词”在北宋时期的发展趋势,已到了无可阻挡的程度,另一方面则是苏轼对“柳七郎风味”由讥讽而喜爱的最佳见证。所以,从创作史的角度讲,苏轼远豪放而近婉约的举措,有力地证明了豪放词在北宋的不受欢迎,以及“词以婉约为正”的词学审美观在当时的深入人心。而此,所反映的即是北宋词坛上的一种历史真实。
参考文献:
[1]俞文豹《吹剑续录》,《说郛》本卷二十四,中国书店1986年影印本。
[2]曾慥《高斋诗话》,《宋诗话辑佚》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
[3]王书奴《中国娼妓史》,岳麓书社1998年版。
[4]颜中其《东坡轶事汇编》,岳麓书社1984年版。
[5]惠洪《冷斋夜话》,《宋元词话》本,上海书店1999年版。
[6]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
[7]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
[8]王辉斌《唐代诗人婚姻研究》,群言出版社2004年版。
[9]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