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之所以回答不完这样的问题，自己也因为这样的问题而苦恼，问题不在于提问者而在于我自身。我总是幻想可以凭借一篇文章，一次解释，就一劳永逸地速读这个问题。那如果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呢？人类的本质真的就是复读机呢？真正有效的方法就是重复重复再重复呢？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点，人生的真相就是用无厌倦对抗无休止。别人无休止地提问，我无厌倦地回答，这大概是唯一的解决之道。早先因为担心给人造成压力，误导注意力到阅读速度而非阅读理解上，所以我避而不谈自己的阅读速度，给人造成一种闪躲回避的感觉。现在想来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里面的道理很朴素很简单：如果我的阅读速度极快，那么人们更愿意相信我所说的速读技巧。反而是我谦虚一下，会增加许多疑问和怀疑。那么我可以这么说：我的阅读速度相当快，比大多数人快多了。最近写的读后感，每一本书都是到手之后不超过24小时就完成了阅读和写作。至于说《苏轼十讲》，从快递上门到我写完发布，没有超过6小时。那现在我可以谈谈速读问题了吧？大家也愿意听听我的看法了吧？世间存在许多速度的法门，别人还专门出了书，出了视频教程。其中不乏一些有用的技巧，而且我自己也在使用，比如说阅读的时候大脑要静音，不要一边看一遍在脑海里朗诵，这样会妨碍速度，这是真的。再比如说阅读的时候不要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划过去，也不要让眼睛盯着每一个字从左到右看，而是一次看一行，从上往下看，这也是真的。但我个人认为，最有效的技巧并不是以上这些。因为静音很难做到，有些人一旦动了要静音的念头，反而和这个念头搏斗了起来，一行字都看不下去。整行阅读也很难做到，因为别人整句阅读都需要来来回回很多次，走路都跌跌撞撞，讨论跑步如何摆臂又有什么意义？真正有效的技巧是要求阅读者不要急于进入内容，而是多花一点时间仔细阅读序言、前言和目录，甚至要求反复阅读达到熟悉的程度。这样在正式阅读之前，阅读者对即将读到的内容已经有了认识，不再是全然的陌生，知道每一章每一节会讲什么，速度就可以因此得到提升。为什么把这个技巧单独拿出来讲？因为它其实已经脱离了速读技巧，进入了速读奥义的领域。什么是速读奥义？只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你的阅读速度取决于你对内容的熟悉程度，你对内容的熟悉程度取决于你的阅读量，即：阅读量决定阅读速度。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翻一下你的小学课本，无论语文数学课本都行，看看你的阅读速度是多少？当然你又要说，速度快是因为内容简单。当然不简单，你当年都考满分么？你当年都一目十行么？是因为你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在读书读文章，一直在做四则运算，你熟。所以你没必要每个字都看清楚，就能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你非常清楚，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文章无论你怎么读，下一段不可能跳出一段《汉书》里的古文，数学课本里的课程无论你怎么翻，不会跳出一段微积分定理的推导---你对内容有绝对掌控。回到《苏轼十讲》这本书，如果你对苏轼的了解非常有限，只是知道他的名气，背过课本里的两篇词作，就知道个大江东去、尘满面鬓如霜，那么读这本书你就根本快不起来，里面的内容对于你而言全都是陌生的，怎么就写策论了？怎么就乌台诗案了？怎么就元祐党争了？怎么就扯出禅宗公案了？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跟我理解中的那个游山玩水、红烧猪肉、调戏和尚的苏东坡没有一点关系？但如果你非常喜欢苏东坡，不单读过他的词，还背过他的诗，之前看过大量他的传记，了解过他的生平事迹，就像一个粉丝对待偶像一样恨不能挖出关于苏东坡的所有点滴。那你看《苏轼十讲》的时候，这本480页的书对于你而言其实可能就100多页。乌台诗案是历史事实，不会因为不同的作者去写，整个过程、事件和人物就会有什么变化。所以，书中交代乌台诗案的部分你一扫而过。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作者说了不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观点时，你会特意停下来仔细阅读。《苏轼十讲》里提到苏东坡对于王安石的新法一直都在提意见，烈度和强度上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但是在王安石当政，和王安石罢相神宗亲政之后，苏东坡同样的言论却招致了不同的后果。由此作者推出，乌台诗案的本质是苏轼冒犯了君权。你需要花时间仔细阅读的，其实是这一部分。而且，因为它是熟悉中的新鲜，你会聚精会神地阅读，心念非常专注，跟着作者的笔意前进，所以速度也不会慢，看完还会觉得有所收获，精神更加振奋，一脚油门继续往下赶路。同样的，我读到苏东坡是北宋禅宗临济宗黄龙派门下的时候，又踩了一脚刹车，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一直以为苏东坡就是个禅宗爱好者，没想到还是个专业人士？随后，作者又写了许多禅宗公案，来论证苏东坡开悟的境界。但是到了这一部分我又可以一脚油门踩到底，因为更早之前我已经在《六祖坛经》、《五灯会元》上花过许多时间，大概知道禅宗公案是个什么游戏规则，也能理解支持和反对苏东坡的禅僧们以什么作为立论基础，反而不需要多花时间在这里去理解。这样看起来，你好像是在读一本《苏轼十讲》，其实在读的过程中你是在读好多本书。这些书你先前已经读过，那么在《苏轼十讲》里相同的部分也就可以快速浏览，甚至整段跳过。你的速度以什么为凭仗？以你之前的阅读量为凭仗，以你之前阅读后产生思考为凭仗。假设你是第一次得知乌台诗案，第一次得知元祐党争，甚至是第一次听闻“禅宗公案”四个字，那无论用什么技巧，什么法门，你的速度都不可能提起来。因为全是新的，全都需要从零开始理解，和你每一学年开始翻开新教材的情况完全一致。为什么说书越读越薄？因为读书不是论本，而是论族。我换一个新一点的例子，比如说现在比较流行的认知科学。假设你已经读过了《思考的快与慢》，《从零到一》、《异类》这一族书，对什么第一性原理，什么一万小时定律，什么大脑的不同运作模式都有所了解。那么，在这个领域内出现的任何新书，如果不是有石破天惊的新发现，大概都不会逃脱以上几本书搭起来的框架。如果当初你在阅读这些书的时候，深入一步去找元认知，去找一万小时定律的原始论文，对于它们的局限性和使用条件有更深的了解，那么阅读新书的时候甚至可以带着批判的眼光去读，知道哪些部分是扎实的，哪些部分是在耍花枪，自然速度要快上许多，就像你现在回去翻中小学课本一样。我知道，许多人会对我给出的答案感到失望。我也能理解，因为他们的问题是当下的，是此刻的，在此时此刻此地就有一本书，但是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感觉自己迫切需要一个法门，把阅读速度提升起来。于是满怀希望点开这篇文章，本以为这里会有可以救急的法门，没想到是那么讨厌的一个答案。知道阅读量是速读的基础又如何？对于解决自己面前困境又有一毛钱的帮助？那么，我把这段文章的结语送给你：此时此刻的困境，一定在遥远的过去就埋下了种子。在过去的每一刻，因为你总幻想在当时当地解决，不想要那些费时费力的方案，于是你错过了每一个可以真正造成改变的时刻。无论解决方案是多么的复杂费时，在过去的任何一刻你真去做了，那么现在你多少都可以收获一点时间累积下的成果。但是你放弃了过去的每一刻，所以你的现状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你继续放弃，那么未来的每一刻也会重复你此刻的困境。如果把人生看作是漫长的旅程，那么你此刻每做的一点努力，都是在为未来的旅程储备资粮。如果把人生视为一个个瞬间，你只需要解决瞬间发生的事情，那么你最好不要奢望任何需要时间累积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因为下一秒你就是个新人，时间对于你毫无意义，你当在每一刻求取即时的、速效的秘法，那样同样可以过完一生。
题图摄影：Marc-Olivier Jodo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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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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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我感觉自己发育了，成熟了。以前写这种文章，忍不住要讥讽几句，忍不住要批评几句，但是现在根本就没有这种烟火气，只是摊开手掌，让人看到我没有藏任何东西。把选项摊开在桌面上，让人自行选择，告诉对方哪条路都可以走到底，不要为难自己。这样写完，感觉自己的胸都变大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