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水国(上)
三月,放眼望去,何处不已然春意盎然?春色撩人无须避,发自于情止于礼。浦底,河对岸,渡口处,那片甚为宽广的湖滩,更为一派青娇绿嫩可人。暮色渐浓山渐黛,炊烟渐弧林渐深。谁家犬吠圆日落,应和杜宇慰孤音。旷野回音横空叠,暮霭潜来缠我身。此时那里,除了无人看管,自行带犊闲食水草的牛,几只惯于散漫、闲逛的苍鹭外,点缀那边动态的,就只剩下三三两两,讨够了鱼蒿、芦笋、马兰往回走的女人们。辞场无谢语,负重寻径归。氤氲浮至膝,涟漪随步生……
夕阳,于这已回煦的微风中,很是孤独,滋生着惆怅。静谧主宰着寥廓。时空的寂寞,一如既往地,游荡于独行者的心坎。水,当然已经复苏了,也变绿了。然而,夕照下,这水的澄澈度未减,还是如秋季那么透明。春的天庭,没了秋天的深邃,只有绝了冬阴晦,方获澄澈生。一切都很恬静,就连这罕见于春的天空中,那似棉如绒薄薄的云朵,悬浮得也是那么的安逸。何来变化无常性,扼守苍天一份授。山乡水国超常秀,春景皆出苏杭右!诚然,一个将自己的笔名,命为泉石散人的我,正是因为无能抵御自然界美丽的诱惑,才愿成一匹野马。哪是为图自好便,交好野贤求学识!是在所难免的了。
嗳,返回为时已晚也。渡家已回茅屋远,弦月横山草木深。高呼无应惊鹭去,潜来寒意复罩身。不得不拾来一些枯芦,点火驱寒。坐到一块溆石上,为驱散孤寂,吹了一会儿长箫。我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了,是在想,那个该死的艄公,见到了烟火,总该将船摆过来吧?嗳,我错了!此渡既为无情渡,长箫何必慰长汀?飞起妙音酬孤独,迓月有情我无心!三月里,于白天,虽说煦煦小有,可是到了夜里,就这荒野星下,水边的恶劣程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于是,我不敢造次,决定向上游寻找船只。此时,落日余辉虽未尽,入眼物体已朦胧。盈耳啾啾水鸟怨,扑面瑟瑟寒意浓。芦荡森森无边际,大疑魑魅要戏侬。还好,暮风不烈。否则,就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娇嫩伴枯槁的芦苇,发出来的声响,那是相当瘆人的。山鬼水神斗法烈,激舞岚蝶戏残月。唬唬嗁嗁颤瑟瑟,安得保全魂与魄!
为何向上游,而不向下游?因我有把握在上游能寻找到船只。这不,离开那个渡口,约摸才过三里路,就发现一条泊于湖汊芦荡间,正在做饭,炊烟袅袅的渔民的家船。悠闲自在怀何寂?无心荣衰身心泰!暮色中,舵旁边,应该就是那位老者吧,坐在那里,往缸灶子里续柴火。我高喊,老伯,接我上船吧?有酒嘛?我有哇。哄鬼吧?你还带着酒!说对了!你要有酒请上船,要是没酒,不犯着上我的船!今晚你就在那岸上过夜。老伯嘴里这么说着,而手已经拿起挽篙,将船撑了过来了。抵近了一看,果然是他,一位和蔼可亲,诙谐幽默,清瘦矍铄,留有半尺银须的老者 —— 何梦麒。于是,我不等何老靠稳他的船,一个箭步就跃了上去,把那船踩踏的摇晃不定。嗐嗨,这可真的反了常了!何老笑骂道,自古只有船家打劫客家。今个儿反了不成?来了个客家打劫起船家的,欺我年老体弱吗?你这个枉在世上走的家伙(注:这“枉在世上走”的前半句是“男人不喝酒”)。
我何来这般?这何老,去年我就认识了。去岁篱边菊盛开,携酒江上寻兄台。说是寻渔兄,实是应渔兄之请去吃蟹。可是那天,蟹子没吃上两匹,就被渔兄强领着过船去吃那活水煮活鱼——鲜味盖仙厨之美食。这位老渔翁——何梦麒,和大家一样都是在江上。横船竖放棧,江流推棧棧拉船,船拖蟹网人坐看。不意这老人,三里打一个来回的筢(拖)蟹网,竟然筢得了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青鲲。渔家的船上,是没有大锅的,只好剁了分锅煮。煮好,都将船泊拢,各自带上酒,将分锅而煮的鱼,全部端到一条较大的船上。莫道渔家都好酒,霜底江风寒伤人。于是大家围定,边吃边喝。一团和气,何来客气?不亦乐乎。未吃之前,说实在的,我委实老大地不高兴!心里想,这鱼肉哪能有蟹肉鲜美?哦呵!我自乳牙识味寡,错将毛杏认作梅。抿汤得鲜胃觉开,馋猫食鱼何嫌肥?正在绝鲜极美筷毋客,云起潮涌吞残月的我,却被这位何梦麒 —— 与我相识还不到半小时的老者——开了涮:我说大家都必须喝一口酒,方能吃一块鱼!弄得我万分窘态:可怜生来无酒福,岂能怪罪众取乐!
掌灯了, 吃饭了。何老叫我自己找碗装。他自己则直接对瓶吹起酒来。正在这时,一声撕裂心肺、碎骨断肠的雁啼,冲天而起!我敢断言,所有听闻者,势必也为之大感悲哀与凄苦。那啼声是那么无助、绝望、悲怆地——荡出森森的——原本很为静谧的——芦苇深处。直径划破肃穆,从而又迅速溶解于这暮色深沉的寥廓夜空。安得和声诉恋怀?绝了回音托来生!乌呼天予爱恋殁,哀哉绝他投怀心!我确实是不明白,在这已经是三月份的皖南水国,何来还有哀雁啼?且如此惨烈、痛楚?惊愕之际,却发现何老罢了酒。摇曳的灯光下,他那眼袋微凸的眼睛,竟然将他沧桑的沉淀物,予以无知觉地抖落了下来。两串浑浊的老泪,被昏暗的灯光,给折射的晶莹多彩!一声长长的哀叹后,用一只业已枯槁的手掌,将那还在滚动的晶莹多彩的老泪抺去。轻轻的似乎是哀求地对我说,陪我去。去把它好好地埋了吧。嗳,可怜的东西,干嘛要这么痴情?这么倔犟呢?哎,为了它,我一直守在这里。哎,又有什么用呢?喂什么它都不吃。一到晚上,它就啼个不停!这该是去陪他(她)去了,心安了吗?心安了就好!……
我无语,是我不明就里。我的思绪紊乱,连带了我的心情沉闷了起来。一时间,我竟如同行尸走肉,随何老下了船。何老提着一盏马灯走在前。我拎着一柄铁锹跟在后面,向芦荡深处走去。
起风了,这偌大一片,去岁遗留的,那些没精打采的芦苇,此时在痛苦地摇晃着垂老的身躯。一钩古月,斜泻而来的微弱的冷光,将其涂成为一幅令人惊悸的图案。发出的声音,宛若是嚎恸已至精疲力尽者的哀泣呜咽!到了,何老说了声,作孽呀!何苦呢?便将马灯放到地上。灯光照泻处,那个场景,立刻像一柄锈钝的匕首,挑碎了我的心包:两只侣雁紧挨着死在一块!后死的雁,张着一只翅膀,是抱着?是搂着?还是护着?抑或是在抚摸着先他(她)已死的雁!那先死去的雁嘴旁边,有着几小堆小鱼小虾,很显然,是这只后死的雁,特意叼来,让先死的这只雁吃。可怜芳魂断南浦,怎续领恩了君苦?安得怀忘曾相许?唯恐来生迟相抚!南北迁徙情记乎?几多相慰几多护!今赠汝食何不食?留予吾爱回征途!哎,灵禽毕竟只是禽哦,它哪能不知道,它的所爱已经去了。这后死的雁的嘴角处,恸啼而出的,一片殷红的血,还没有彻底凝固呀!我的天啦!啼出心血哀难吐,嘶碎肺腑挽爱魂。爱魂一飞云霄尽,衷肠万断银河明。今霄断肠追爱去,长空比翼日月恒!元好问啊,你的那阕《摸鱼儿,雁丘词》,填得也未免太过简朴些了吧?哎,也是实难怪你呀!原本这人世间,就没有人知道情为何物嘛。生死与共敬如宾,谁人能比雁儿真?夫妻效法同林鸟,未必遭难也飞分!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