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十三) 作者:亚宁
总第14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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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太 阳 庙
13
耿光亮回太阳庙了,高头大马,随从众多,身后还安排着两乘四人抬的轿子,一乘空着,一乘上坐着进城找他的大哥耿光德。耿福地领了家人在地里忙活,看见了这一队人马腾起了灰土,听到了那踢踏吆喝之声,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坚持在地里劳作,看看日过中天,才让早就心不在焉,跟着敷衍的女儿和媳妇说:“时间快晌午了,你妈身体不好,你们两个先回去给给帮一下手,我再干一阵子回去。”两人收起农具,畅快应承,耿二芸还说:“爹,地里的活还多了,你也早点回家吃饭,咱们明天再往出赶营生吧。”
看着两人顺地埂往村里走去的背影,耿福地停了手里的活,人就陷入了毫无掩饰的心事中。那一刻,他对这个张扬回归的浪子并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不悦,只是觉得心情有点郁闷,想到自己要面对这些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耿光德受老娘的嘱咐,骑了家里的一头毛驴往地里来寻老爹回去。耿福地问:“是不是那个败家子回来了?他带那么多人干甚?是耀武扬威呢?还是显摆呢?”耿光德说:“爹,光亮现在是陕坝镇上的治安大队长了,走哪都是这样子的。我昨天天黑时见着他,说了我妈病的事,他一晚上着急的都没睡,一早安排了两乘轿子,就回来接你们了。”耿福地冷淡地说:“他哪有那么孝顺,要不这么久早就回来了,还用人去叫他。他既然来接你妈,让他们吃了饭就走。我不想见他,见了他我就烦心。”耿光德疑惑地问:“爹,你不陪我妈一起去?那哪能行!”耿福地口气嘲弄说:“咋不行,你妈又不是娃娃,不是还有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吗!”耿光德只好说:“爹,都到晌午了,你也得回家吃饭吧。再说,我妈还有话跟你说呢。光亮他、他、他也是回来向你认错来了,家里总得给他一个机会吧。”耿福地把两只泥手一拍,眼一瞪,说:“家里给他的机会太多了,才让他祸害的鸡狗不宁,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再给他机会,还不得上老子的头上来拉屎。”
老秋天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耿家的老土屋子,土屋顶上半人高的烟洞口,往出吐着黑灰的柴烟,奔涌翻腾,直直地升向半空,然后弥漫分散开来,那种过程充满了一种鲜明的动感。耿家院子周围,跟随耿光亮回来的随从和轿夫,有的等在一间空屋里,有的闲散着到处乱转,还有几位在门口闲谝晒太阳。耿光亮从镇子带回来两只大山羊,由几个随从按倒在院子外面杀了,交给耿二芸和大嫂,在西边屋里的大铁锅里炖着。
在耿家大屋的土炕头上,耿光亮躺在耿侯氏的身边,享受着一份久违的亲情之爱。还在他刚回来的时候,就被母亲唤到身边,像一只猫咪一样躺在枕头上,任由母亲用干瘦的手掌,从头抚摸到脚,却在不经意的时候,挨了老妈不太用力的一耳光。耿光亮愣怔了,耿侯氏就哭了,两行浊泪洗着眼里的云翳,影影绰绰盯着儿子的轮廓,又亲又气又高兴,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开来。耿光亮先是发誓,说就是花再多的钱,走遍天下,也要治好老娘的眼睛,后才拣了一些无关紧要,听上去多是入耳的好事交待了一下,关键的地方都被他用话岔开了。
耿福地扛着镢头回家来了,一进院子,横眉一扫,把一帮闲散没有规矩的人,都震得谁也不敢走动乱说话了。耿光亮第一时间从屋里了出来,一米七五的块头,初时还有一点扭捏,很快就非常主动地叫了声:“爹。”耿福地没有应声,目光在儿子白净了许多的脸上一盯就是半天。耿光亮刚还活泛的表情僵住了,脱口说:“爹,千不对,万不对,都是儿子我不对,你要是恨我,你现在就象我妈一样,打我两耳光消消气吧。”耿福地心软了,收回了比把掌还硬的目光,蹭、蹭、蹭三大步就回了屋子。耿光亮长嘘了口气,对院里的众人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都给我悄悄的,谁要是惹翻了我老子,小心我回去收拾。”进到屋里,发现老爹已经坐在炕上,耿光亮又怯怯地叫了声:“爹。”耿福地还是没吱声,炕头上的耿侯氏忍不住了,说:“娃叫你呢!你咋没听见?”耿福地毛躁地说:“悄悄哇,眼睛都快瞎了,还操那么多心干甚。我又不是聋着呢。”进门来的耿光德给耿光亮使了个眼色,说:“光亮,你不是说要给爹赔礼认错嘛,那你现在就说吧。”耿光亮迟疑了一下,两腿硬梆梆跪到了地上,背诵一样说:“爹,我知道你疼我爱我担心我才会恨我,但你恨我我不恨你,谁让我是你儿子呢……”
那一天中午,耿光亮的一帮随从和轿夫,被安排到几处地方吃饭。耿家连老带小,加上闻讯从十几里外赶回来的大女儿一家人,围坐在老土屋的土炕上,吃着耿光亮带回的新奇的蛋糕和果品食物,试穿着各有选择的新衣服,在每件衣裳的口袋里,还装着明光锃亮的十几枚现大洋。一时间大人高兴,娃娃乱喊,村里的人也来串门祝贺,那情形好象耿家办喜宴一样。当然了,最风光的自然是耿光亮,又是迎来,又是送往,俨然成了一家的管事人。耿福地反而默默的枯坐在炕头,只是一袋连一袋抽着烟。在他的身后墙角处,放着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千枚现大洋,是儿子给家里用的。这是一种硬而尖锐的东西,对一直爱钱如命的耿福地冲击也最为直截,加上儿子此番回来,与以前判若两人的大包大揽全盘认错的表现,让他除了无言之外,再也生不出什么气来。在耿侯氏的感觉里,男人表面上没有放弃什么,但内心的那块硬东西还是软了下来,父子之情又流动起来了。
那天下午,耿福地一家人破天荒没有下地,而是按照耿光亮的安排,家里又杀了鸡、羊,叫了村里的两个做菜好手来帮忙,差不多邀遍了全村子的人,来家里宴坐吃喝,直到深夜,才一片狼籍地安静下来。
耿光亮生来不能喝酒,主要是身体不适,一口酒进肚,皮肤就生出一些细小的红点子,搔痒难忍不说,呼吸都喘不上来。按老中医的话说,他是酒精过敏,如果放肆去喝,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所以他滴酒不沾,也从不眼馋,每每在饮酒的场合,都是最清醒的一个。这一天,耿光德喝醉了,耿福地管着自己滴酒未沾,他头脑中那些盘踞的东西,仍然不肯冰释。这是一种固执,同时有着太多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他在等着喧闹的结束,等待着耿光亮的全面汇报。
夜深人静,耿候氏躺着一个姿势,似睡非睡,自己也不清楚。睡在前炕的耿光亮,翻来覆去,却不说话。耿福地靠在枕头上,抽了半天水烟,后来又到外边走了一趟,一如平常察看了牲口棚子,鸡窝,羊舍,查看了栅栏院门,最后带了一身的夜气回来,黑暗中和衣而卧。
耿光亮终于开口了,语气平和说:“爹,上次我离家没跟你打招呼,那是知道说了怕你不让我走,硬走了肯定会惹你生气,所以我才那么做的。”静了一下,耿福地语气有点生硬地说:“现在说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听过老子的话。当然了,你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哪还管我们两个老奴隶的死活。”耿光亮不去理会,解释说:“爹,这一年里,我一直想偷偷回家来看你们,但不行呀!那事情没个结果前,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要说我早就想把你们接到镇上去的,可是那边乱无头序,让你们去了怕有个万一。”耿福地“哼”了一声,说:“你当那一切有多光荣啊!还想我们一起去了,跟你一起丢人现眼?”耿光亮说:“爹,你咋这么说呢,难道整件事情跟你就没关系吗?”耿福地说:“有关系,都是老子我的错。我要不去管你的死活,还用现在每天提心吊胆。”耿光亮不语了,半天说:“不管咋说,现在我给家里争了光,也鼓捣回来了一个不小的家业。爹,你不是一直追求的就是发家致富吗,现在咋又这么说呢?”耿福地说:“人要靠本事,靠劳动发家,那样才能发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像这种跟抢人没两样的发家,就是有钱了也会让世人唾弃的。”黑暗中,耿光亮无声地冷笑着。
父子俩各持己见理论了半晚上,耿光亮彻底交待了前前后后自己的所做所为,也把现状交了底。耿福地听得体内直冒冷气,心急火燎,长气短出。
按耿光亮的说法,有许多与人们的传言相一致,但更多内幕还是大相径庭。对翟家少爷剁腿去臂的残忍作为,耿光亮想轻描淡写过去,耿福地偏偏关注这一点,追问说:“这么残忍的事,你咋能做出来?你咋能下得了手呢?”耿光亮冷笑说:“'男儿无毒不丈夫’,就说那天晚上,几个王八蛋算计我,当你的面要剁我的手和脚,那都是真的。再说,爹你不知道,那个王八蛋也把坏事做绝了,整个陕坝镇上谁背后不骂他。我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错的!再说,干那卸腿剁手的事,我才不动手呢,都是别人干的。不那么做,那翟老爷子根本不会就范。”耿福地嗔目结舌说:“那,那,那他现在人咋样了?”耿光亮说:“能咋样,人残废了,比过去更无赖了,每天在镇上当讨吃子呢。”耿福地长叹无语了。耿光亮说:“爹,这些事情,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和我妈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明天我接你们进镇,一则给我妈看眼睛,再则爹你帮我料理一下那一摊子家业。从此后,你们也再不要受苦了,也过一过人上人的好日子。”耿福地摇头说:“我享不了那个福,我哪也不去,就在太阳庙种地。”
夜话无根,到了第二天,耿福地在众人的劝说下,特别是耿光亮的再三保证,他还是上了轿。一起动身的还有耿侯氏和耿二芸,耿光德一家留下来了,招呼这一片全家苦受挣下的家业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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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福地一家乘轿离开太阳庙村,这在送行的老乡眼里,是多大的荣耀啊!轿里的耿福地却受不了这个福,轿子一颠,就头晕脑眩,心跳不稳。撩开帘子,望着另一乘轿中的老伴和女儿,他眼中不知何时生成了泪水。耿光亮和一帮手下则骑马跟随,搞得出村的路上尘土迷漫。
午时三刻到了陕坝镇,炮仗声中,轿子抬进了昔日翟家的大宅院。迎接的下人站成了两队,几个中年男女跟着轿子跑前跑后招呼着。轿子东绕西绕,最后在院子深处一处大正房前停了下来,几个丫环上前搀扶,耿福用胳膊全给挥开了,自己下了轿。他有点茫茫然,四顾着一片绿树相映,分布有高有低,灰砖墙红瓦顶子的房子和过道。这具体所见的一切,要比耿光亮昨天晚上述说更让他不敢置信,这么多的下人也让他难以接受,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养活这些闲人,那要花多少钱啊!
耿侯氏被搀进了一间屋子,耿福地也跟了进去,身后跟着两个小心翼翼的丫环。耿光亮风风火火进来了,指挥下人们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准备午饭,还让人铺好了屋里的被褥,准备好了老爹时常不离手的长把烟锅子。老两口对此都不适应,几乎齐声说:“光亮,还是让他们去忙别的吧,这些事我们自己会做的。”耿光亮笑嘻嘻说:“让他们做什么?从今天开始,他们的营生就是伺候你们。你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要是有不听话的,就给儿说一声,我就地把他开了。”耿福地不悦说:“你这个娃娃咋说话呢,我们好端端打人骂人干甚。再说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用不了这么多闲人的,明天你趁早打发走点。”耿光亮玩笑说:“爹,当老地主要是没有人侍候,那享得什么福啊。你说是不?”
吃了一桌丰盛的大餐后,耿福地躺在铺的绵厚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耿侯氏小声问:“哎,老头子,我眼睛看不清,这院子是不是很大很大的?”耿福地说:“看上去确实不小,你眼睛不好就在屋里呆着,我出去转悠一会儿回来。”刚出门,正好碰上跑过来的耿二芸。父女俩相随,由一名小丫环领了,把宅院里前前后后绕了个遍。遇到的下人,一个个俯首贴耳,脸上挂着讪笑,问候的称谓更是老爷小姐不离口,听上去让人极不自在。
耿光亮委任的管家赵年出现了,一个五十开外,头发梳得光溜溜,圆头圆脸的男人。他陪着耿福地边走边介绍:“这院子是原来的老房东的父亲一辈盖的,后来又添加了一些房屋,总共有一百零八间,占有三十四亩地,前后左右各开着四个门,以前门为大,每个门上都有下人看护着。日本人来时,飞机投弹给炸毁了一部分,不过二少爷又让人都修复起来了。”耿福地听了没有说什么,突然问院里有多少下人?管家说:“不多,原来的东家养着近一百二十号人。二爷接手后打发了一些,现在有六十号人。”耿福地自言自语说:“太多了,根本用不着的,完了还得减一些人数。”管家说:“用得着的,老爷你不知道,这么大一处院子,每天有好多的事要做呢,人手不足可忙不过来。”耿福地问耿光亮现在哪?管家说:“二爷到任上去了,天黑了才能回来,临走吩咐我们要好好侍候你们二老呢。”知道宅院里的人手,多数是原来翟府的下人,耿福地心里不自然生成了一丝忧虑。
从一个乡村小地主,一下子住进了城里的大宅院,耿福地经过多日调整,才慢慢地有所适应。他每日在家,接待儿子的朋友和一些乡绅的拜访,其中也有闻讯而来看望的几位老乡亲,剩下的时间,除了四处转悠着查看这些平空而来的家业外,便成了整日无所事事的老爷了。而耿二芸则从一个农家女置换为耿府的二小姐,除了穿着打扮的变化外,人被耿光亮送到了一家女子私塾去当学生。
胡广平来家看望,是耿福地憋闷多日里最感开心的一天。两人一啦嗒就是一个下午,吃了晚饭喝了点酒后,又在傍晚时分相随到镇上走了一圈。通过这位镇上的老乡,耿福地知道了由于战事东移,原来镇上的驻军也走了很大一部分,当地现留有一个师的兵力,说是负责后勤保障任务。至于行政管理权力,全都交到了地方手中,而治安维护这一块,就由自己的儿子耿光亮全权负责。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分管着当地一百多号治安力量,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情,其影响可以说是举足轻重。
入住大院后的第三天,耿光亮请了当地驻军中一名有名的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来到家里,给母亲做了眼睛手术。手术很顺利,十多天后,耿侯氏眼上的绷带拆掉了,视力完全恢复,那层白膜像揭掉了一般没了踪影。耿光亮高兴又得意,让佣人套了三匹马拉的轿车,载着全家把陕坝镇大街小巷游了个遍。
不久,耿福地在管家赵年的陪同下,带着两个账房先生,拿了一摞子地契到镇郊去,核对只知大概,没有明确数目的田亩。这一趟巡游,让他亲眼看到了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土地数目,和对应的平展展远接天际的肥沃土地。这些地都租给佃户们种着,秋天的收成按比例提留,合算起来的收入,更让耿福地心惊肉跳,不敢置信。所到之地,种地的佃户们一个个恭敬迎候送往,那份抬举一度让他有点心酸。回想起自己一家初来后套的时候,一个个何尝不是他们一般的角色,现在做梦一样就当起了老爷,让人的心里总有点不安。随后,耿福地又深入到了阴山后的牧区,了解了原属于翟家,现成了耿家的一处牧场,清点了成千上万的存栏牲畜,和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场。
回到家里,耿福地产生了一个疑问,那天晚上与翟家少爷的赌博,自己真的就赢了这么大一笔数目?还是说是儿子从中施了手脚?他不敢往下想了,又排遣不掉这档心事,心情反而郁闷不乐,饭量也减了下来。他要回太阳庙住一段时间,耿光亮同意了,让七八个下人跟着,结果回去只将就了两天,人多地方小,又全回到了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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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到了年关,耿光德和大女婿两家人都提前进城来,全家人团团圆圆准备过年。有了空闲的耿福地,又想起了音讯皆无的六弟,怀念在老家仙逝的父母。大年三十晚上,他曾是以翟家供祖屋子设了祭祀的龛位,挂起了自家祖上和爹妈的画影像,带了全家磕头烧纸,行了最为严肃的缅怀之礼。耿光亮推波助澜,让人上了整猪整羊的大祭,还请了一些僧人来念经。
耿福地安排这一切,是有一个心理暗示在作用,觉得家里过去一年发生的事,特别是这一切的得来,与老祖宗的护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这一处大宅院子,在他的感觉里,有着太重的翟家先人的气息,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方法,来化解冥冥中难以解释的纠结。
为此,耿福地特别在年三十这一天,让家人找回了翟家少爷,一个残废了的昔日的花花公子,除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还好吃好喝好招待了一番。耿光亮看着心里不舒服,几次想阻拦,但看着老爹折腾的认真劲,也就没有去干扰。只是事情一过,没容耿福地过多安排什么,他就让下人送“瘟神”一般,把翟少爷给打发走了。
那天晚上,耿光亮乘着天黑人少,把翟少爷拉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威胁说:“小子,留你一条命是让你看老子怎么飞黄腾达的,可不是留下你当少爷的。你要是还想活着,以后就不要到老宅院子周围转悠,一但让我发现了,弄死你比弄死个蚂蚁还简单。”家庭巨变,身体大残的翟少爷,精气神和心智远不及当初那般了,在黑暗中抖抖索索,大气也没敢出。
随后的一年,耿福地不仅帮儿子把接手的家业算了个底朝天,还用去年的收成又置买了许多土地,以至于四处购买新地成了他的一大嗜好。耿光亮对此不然,还是坚持那套土地挣钱太慢的理论,他自身似乎还有着不为耿福地所了解的来钱路子。耿福地则认为,土地在大后套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根本,只要有土地就能生成万物,就不会愁吃愁穿,也不会出大风险。
买地不种地,让耿福地多年形成的劳动习惯,一时难以摆脱掉。他没事干,就到近处的庄园里跟佃农们一起劳动。耿光亮知道了,大发了一通脾气,耿福地没办法,只好在大宅院里开出两亩见方的菜地,亲自料理侍弄,减缓了一些身子骨的不适,却总觉这样的小营生不过瘾。
于是,在夏日收割的季节,耿福地如过去一般领了老伴和使唤的丫头保镖,回到了太阳庙新盖的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每天亲自领着一帮子长工,在地里晒太阳,流大汗,痛快的浑身精神。也就在这时,耿光亮派人来接,说回家有重要事情要老爹出面应酬。
耿福地恋恋不舍离开太阳庙,回到镇上的家,才知道儿子耿光亮说下了对象,女方是当地一位身份神秘的豪绅的千金。这是个大喜讯,全家人一时都围绕这档子事忙开了。耿福地在收拾头脸时,从大镜子里,看见自己让太阳晒得焦红的脸膛,站远点,又看见自己多年形成的受苦人体态,由不得谙然神伤,再怎么设法都无法掩饰。耿光亮知道后,毫不含糊说:“爹,这亲事可不是咱们家高攀啊,你们是我的父母,根本用不着打扮什么,就那么朴朴实实才不会让人小瞧。”耿福地听了,心里一热,为儿子的这份骨气,和儿不歉母丑的态度而欣慰。
等两家人互见过了亲家,行走完纳聘之礼,商定了婚礼日期,耿福地渐渐看出儿子对这门婚姻并不热衷,只是随随便便,任由女方父母做主安排罢了。他瞅空责问,耿光亮不以为然,说:“爹,你儿子的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一笔买卖。等将来我还清了人情之后,再娶几房真正的媳妇回来,让她们好好侍候你们,给你们生一堆后代儿孙。”耿福地半天没明白过来,只能就话论话批评说:“光亮,爹给你说,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随便说说还可以,真要是那么个,老子我可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耿光亮怪笑一声说:“爹,你再不认,还能把我是你儿子这个事实给抹了不成。再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老耿家着想的啊!”
其实,耿光亮结的这门亲事,女家正是当地哥老会的掌舵人物焦万成。此人是耿光亮人生起步阶段最大的靠山,也是帮着耿家获得翟家产业的真正幕后推手。也正因此,当初耿光亮才允诺下这门只看到利益,根本没看上人的婚姻。耿福地老俩口不知道这点,把这档子婚姻当作宝贝儿子人生的第一大要事看待,礼数全都按照老荒地旧有的习俗,新房新铺新盖新配头,花花样样准备了个十足。耿光亮对这一切全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地忙着父母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大事业。
这一天,耿福地刚刚睡起午觉,正在院子树阴凉下闲坐,下人送进来一幅帖子,说有个叫龚世雄的老乡拜见。他想了半天没个印象,下人就领着一位肩挎沉甸甸黑包,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文质彬彬先生模样的人一脸微笑进来,说话听不出半点乡音。耿福地疑惑说:“你这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你要是找我儿子,他现在可不在家,你只能到保安大队去找了。”来人含蓄一笑,说:“我姓龚,有个亲戚郭东山就住在太阳庙村相邻的沙圪蛋村,说起来你可能知道,是他让我来拜见老先生的。”耿福地这才明白,所谓的老乡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不觉一笑,当时就在树下让了座,叫丫环上了茶。
这个龚世雄是陕坝当地人,不过一直在外就学,是去年刚从北平回来的大学生。他上耿府是因为一个同学,从北平来看望自己,结果在镇上被保安大队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至今有一个多月了,生死都不知道。龚世雄希望耿福地能跟耿大队长说个情,把自己同学放了,让他早点回北平去。耿福地先还边听边点头,后来身子就僵住了。龚世雄看在眼里,瞟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黑包,往桌上一放一推说:“耿老先生,这份大人情,我同学的父母也知道比较为难,特意让我奉上一点薄礼,表示谢意的。”这是耿福地一生中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的心狂跳着,脸膛胀红,从椅子上往起一站说:“话我可以跟我儿子说,但这些东西我是说成什么都不能收的,你还是还给人家吧。”龚世雄见状,也站了起来说:“耿老先生不要为难,这只是人家家人的一点小意思,不多,也就二百块大洋。”耿福地有点急,辩解说:“我不是说多少的事,我是说乡里乡亲,帮这点忙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事的深浅,怕给你解决不了,还耽误了你们的事。”龚世雄明白了眼前的老人,与其在衙门里的儿子,有着本质的不同,便一改口气说:“耿老先生,您的正直晚生佩服,我掏心窝说句话,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咱们陕坝虽然地处偏僻,但……但现在的社会就这么一股风气,没有钱哪能办成事呢。何况让您老帮的这个忙,关乎着一个人的生死呢。”
龚世雄和耿福地言来语去,各自都非常诚心,桌上的黑包也被推来让去。麻缠之下,耿福地万般无奈答应帮忙,龚世难才千恩万谢走了。收了重礼的耿福地等不回耿光亮,在家里坐卧不宁,拿着那个黑包,沉甸甸不知如何处理,更大的心事则为自己能不能帮上这个忙而焦虑。他的这种反常引起了耿侯氏的注意,老夫妻俩叨叨了半天,谁也没有个把握。
耿光亮回到家里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耿福地把他叫到自己的住处,提着那个黑包,把来龙去脉学说了一遍。耿光亮的眉头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把包往炕上一扔,甩出的大洋满炕滚动。耿候氏正好回屋来,忙不迭嚷嚷说:“你们父子俩又咋了,有话慢慢往清楚说了哇。”耿光亮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反驳说:“妈,你不知道情况就不要瞎嚷嚷,我又没跟爹吵架。”转而冲着说:“爹,这事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你儿子我现在的这个营生,可是个又有权力,又危险的差事,搞好了咱们家能锦上添花,搞不好这得来的家产都敢保不住呢。”耿福地心里一惊,战兢兢说:“咋,发生啥事了?要是这样,这件事就当爹啥也没跟你说过一样。这钱我让人给退回去就是了。”耿光亮冷笑说:“到手的钱凭什么退回去,只是这么点钱就想买一条命,哪那么便宜。”耿福地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问这个人犯了什么事?耿光亮往起一站,把耿候氏刚刚收拢扎好的黑袋掂了掂说:“现在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经不是分辨人的标准了。这是国家大事,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这钱,完了给我哥,让他在太阳庙留下用去。”
从那天开始,耿福地发现大院的周围,常有一些个便衣便帽的人遛来遛去,对每一个上门来的客人,都流露出警惕的眼光。对此,耿光亮解释说,最近土匪闹得厉害,为了家里的安全,他请了一些个看家护院的人。这样一来,家里的来客自然就少了,那个叫龚世雄的人也再没有露面,那件事耿光亮也再绝口没谈。
耿福地心里嘀咕,自古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光亮肯定会做出安排的。他这么想完全是自我安慰,因为过了不久之后,耿家大院门口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耿福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天早晨,家人开了院门,看见门外的一棵老柳树上,吊着一个女死人,舌头黑紫,长长地耷拉在胸前,晨风中披散的头发像丝线一样。开门的家人一嗓子急叫,喊来了更多的人,也叫醒了晨睡的耿光亮。他披了衣服在一帮人簇拥下,到树下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回走,随口吩咐让赵年尽快收尸埋了。耿福地出来问是咋回事?耿光亮说不知哪来的疯子,吊死了。耿福地不相信,说这人想死也不能到人家院门口上吊吧!耿光亮不耐烦了,胡乱应付了两句,就洗脸更衣到任上去了。
挂着这一份心事,耿福地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知道原因。后来,他逼问管家赵年,才知道死在门口的这个女人,是因为丈夫失踪了,人精神错乱,见天往保安大队里去胡闹,没有结果,想不开,最后来这里吊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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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光亮的大婚之日定的是十月初十,正好赶了一个秋高气爽,温暖如春的好日子。一大早,红彤彤升起的老太阳普照大地,遍布的光线慈父一般亲切。天幕上的朵朵云团,如同凝住了一动不动。耿家大院内外一派喜庆,几只花喜鹊和凑热闹的人们,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太阳庙的老少爷们,前一天都被耿福地请到镇上的家里来,其中有一半是从老荒地上来的真正的老乡。只所以有这样安排,都是耿福地和老伴的坚持,人老了,观念守旧,以为人再发大财,也不能忘了穷酸的老乡亲和老朋友。对此,耿光亮初时说自己请得人就够多了,还有一些人可能会不请自到,加上女方的一些亲人朋友也要来,场面太大了,弄不好怕搞砸了。耿福地问,是不是怕这些穷老乡来了丢他的人啊!耿光亮也就再没说什么。
上午,婚礼按计划开始了,礼仪主持的人各自到位。十时左右,娶亲的黑色轿车挂着大红喜字,装饰着彩条花束,缓慢地停在了耿府的大门外。尾随而至的马队和骑自行车的人一起。所有的人,全都是一色的行头,一个个光头红脸,让人刮目。跟着轿车的送亲队伍庞大,车子一停,簇拥而上,又喊又叫,不让从车里出来的耿光亮接新娘。从太阳庙过来的老乡亲,有些婆姨女子,还有许多的小娃拼了劲的往前挤,双方涌在了一起,场面就显得乱。
这天请的代东家叫牛三山,是一个大个头人,身着一条长衫,长条脸,扫帚眉,一条龙鼻直贯门面,平而薄的嘴唇阔大且不外显。他是镇上主持婚丧嫁娶有名的老能手,先一直不露声色,关键时候,突然从长袍下揪出一个袋子,把扎口一扯,空里扬了起来,飞出无数的彩色糖果和小银锞子。众人的视线被吸引了,互相挤着去抢接,热闹顿时转移了目标。牛三山挤身到耿光亮的身边,催促让他要快点进展。送亲的人中有女方的至亲小子,开口提出要三百现大洋的压轿钱。耿光亮满口答应,可着了新装的他又拿不出来。管家赵年及时赶到,拿三个金元宝往三个小儿手里一塞,送亲的人们这才眉开眼笑地放行了。
耿家高大的门庭前,顿时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借此掩护,盖了红头的新娘子,被安放在两个年轻人抬的花轿上,由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护着,雷厉风行进了耿家的大院,又一路小跑来到了早已布置好的婚礼现场。接下来的一切都由主持人来安排了。
场地设在大院最开阔的主院,地上拼铺了十多块红地毯,一面阔大的背景墙上,绣了一副龙风呈祥的大图案,两边悬着条幅上字大如椽,前面正中位置摆了一对大红桌椅,两边还有堆成小山的陪嫁妆奁。在这里,看热闹的婆娘女子早围了一大圈,主持人牛三山等候在一边,按规矩安排着例行的事项。
一通炮响,身着长袍短褂的耿福地和老伴被请上坐,一身彩气让他们红胀的老农脸,对比的不那么显眼了。大儿耿光德和两个女儿及其家人,都穿了新装站在边上。一些据说身份不一般的角色,如山寨中排座次般安排在两边。这样的场景中,耿光亮牵着盖了头的新娘过来,看热闹的人把场子就包围出一个长而圆的空间。
牛三山一嗓子吆喝说:“今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也是个大喜的日子,天清地爽人高兴,齐来见证我们的新郎耿光亮先生,和新娘焦巧珍的结婚大典。下面请大家安静,由我来先进行在座重要人物的身份介绍。”他向着耿福地老俩口,用手比着毕恭毕敬地说:“这两位一脸福相而又慈祥的老人,是咱们新郎的父母双亲,也是咱们新娘马上就要相认改口的婆婆公公。是他们老俩口在二十三年前,为咱们陕坝镇创造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人们被逗乐了,笑成一片。等静下来,牛三山神情并茂继续说:“大家不用说,都知道这个人物就是今天的新郎官耿光亮,咱们三县联防的保安大队长,暂时的代理县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杰出人物……”
真是人才啊!牛三山的一篇洋洋洒洒,充满了歌功颂德的介绍,完全是即兴而成,讲到妙处,不时引发人们的大笑。
当耿光亮揭去新娘头上的大红彩帕,引发众人一片夸张的“哇”叫。种地的老乡们觉得她有点瘦了,不过幸亏是个大家闺秀,脸白身子俏,要是在乡下,下地劳动怕是连锄也拿不动吧。在一帮插科打诨,言语粗野的年轻人眼里,新娘眉眼虽有点单调,但那一身的细白嫩肉可想而知。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在后套这块粗风砺雨的土地上,能有这么个娇小姐陪着,当然是一个满足了,只是行走江湖,骑马打枪她肯定是不够格的。还有一些上年纪的人,大多围在边外,他们的眼睛更多的是人生的挑剔,觉得新娘子太过瘦弱,将来能不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
牛三山适时的又一嗓子吆喝,吹走了人们的想头。新郎新娘要拜天地了,先天地,后父母,然后夫妇对拜。围观的年轻人乘机开耍,场面一时间被闹得七零八落,有点失控。耿光亮眼色一使,几个年轻人从人群中往出一站,三两下就把没了规矩的一帮人推了开来。随了又一阵糖果和小银锞的临空飞撒,在几个大汉的护送下,耿光亮背起了新娘子,三躲两闪,毫不费力就入了洞房,完成了他人生大典中重要的一步。
午宴开得比较迟,但摆满了三处偏院和十几间居室。守大门的家人来偷偷跟耿光高说,外面还有几十号没被请,但过来了的人也要进来,怎么办?耿光亮想了想,一概拒之门外。他怕这些人中间,有讨吃要饭和别有用心的角色。还有家人看见那位翟少爷,似乎也不甘寂寞地来到远处,像个树桩一样往大门里张望,似有想回来的意思。这个家人没敢跟耿家的人说,后来发现其不知了去向。
进行完仪式,耿光亮领着父母和新婚妻子,耿光德端着酒盘,牛三山跟在身后,从最贵气的东院开始,转着桌子敬酒,介绍那些个有头有脸有身份、又是耿福地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小人物。新郎新娘都不喝酒,但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把新人嗅过的杯中酒,一点不撒地全倒进了自己瓮一样的肚子里。耿福地对这些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听儿子介绍,点头或拱手感谢光临。轮到给耿光亮当年学徒的那家商号老板敬酒时,耿福地歉意着当初的不是。没想到对方诚惶诚恐,一份祝愿中,反过来表达了更多对当年的歉意。耿光亮反而很大度,很恭敬,特意跟这位老板多寒喧了几句。耿福地对儿子居然交往着这么多地方显达而吃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有何能奈,就能结识这样一些人物!
从东院出来,牛三山问接下来先敬哪一院?耿光亮说:“当然是我爹的老乡亲们了。留下后院那些主们最难缠,最后再进行。”这话让耿福地非常满意,心情就从胡思乱想中回转。
到了西院,牛三山的吆喝声随人到,正吃酒饭的众乡民先把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随着一两个人的起立,除几位老人外,大家都跟着站起。在座的耿光亮自然大多都认识,人们有祝贺的,也有恭维的,还有打趣的。有个愣头小伙子开玩笑说:“光亮,小时候咱们刚来,你到处掏鸟窝,今天娶了媳妇,再不用干那营生了吧!”耿光亮哈哈一笑,应说:“干,怎么就不干了。等有空的时候,回到太阳庙咱们再在一起掏鸟窝。”从老荒地就跟着上来的石广老汉,捋着山羊胡子说:“光亮,你现在可是年轻轻就大富大贵了,可不要忘了咱们太阳庙啊!要经常跟你爹一起回去啊。”耿光亮“那是,那是”答应着。转到了胡广平的座位前,他恭敬地叫了声:“胡叔,侄儿能有今天,可都多亏了你老的昨天啊。”胡广平笑说:“娃,还是你自己有本事,好好的努力哇,将来肯定前程无量。”在耿福地的要求下,耿光亮坚持敬了四盅酒,临了安顿说:“胡叔,我知你生意忙,有空的时候多来家里,跟我老爹多坐一坐,你们在一块共同的话多。还有,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我说,侄儿有七分的力,使十分的劲。”
人多嘴杂地方挤,牛三山又一声吆喝,余下的人便被招呼着,一起接受了主家的敬酒。
几个人转到西院,酒喝了不少的人们,有的红头胀脸,有的言语激烈,还有的东走西窜,与知己一起联络友谊。耿光亮对牛三山说:“这边的人杂,你不要过多理他们的茬,礼数不到也不怕。”耿福地说:“看这娃说的,那哪能呢。今天这日子里,就讲究个礼,既然都是你的朋友,那就一定要认真招待好。”耿光亮说:“爹,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一些江湖客,要是过分地缠酒了,麻烦事就多了。”耿福地看了看也就不说什么了。
一进院门,牛三山的大嗓门一喊,喧哗的众人静了下来,跟着又稀哩哗啦嚷开了。有个尖嗓子说:“大家注意了,新郎官耿队长来敬酒了,弟兄们可得耍一耍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耿光亮冲众人抱了抱拳,故作疲倦说:“今天弟兄们能赏光,来为我祝贺结婚大喜,耿某人领了诸位的人情了。我今天的心情你们也都知道,酒我不会喝,心可是有目标的。你们要是胡来,误了我入洞房,那我以后可要给你们画道道了。”众人哗地一笑,从酒桌中就挤出两个人,上来拉住了耿光亮的手说:“徒弟,师傅可是不远路上来给你道喜来了。”耿福地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正是昔日上过家里去的冯全。耿光亮并不太热情,跟师傅握了握手,道了声谢说:“来了好,来了好,一定要多吃多喝。要是不忙,住两天再走。”冯全说:“徒弟,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了,师傅前两日到衙门里去找你,愣是让那守门的鬼给推了出来。”耿光亮敷衍说:“那他们肯定把你当外人了,我回去训他们,下次去了,打死他们也不敢了。”冯全高兴了,冲着耿福地龇着一嘴乱牙说:“老爷子,我冯全当年没说错吧。这光亮可不是一般的人。瞧瞧,这才几年时间,就已经少年有为,了不起了。”又有几个人涌了过来,牛三山吆喝说:“诸位,大家就不要往起站了,也不要过来了,耿大队长刚才说,他们全家人来敬酒,现在请大家举杯,为弟兄们的情意天长地久共饮一杯。”院子里顿时举起一片酒碗。手臂和酒碗林里,耿福地瞥见了一副面孔,脸色顿变。耿光亮没有注意到,把跟在身后的替酒汉子往前一让,冲着大家说:“为了给大家助兴,我今天把一个奇人留下来陪你们,有谁能把他喝倒了,那他就是陕坝第一喝酒的能手,陕坝酒厂的酒可就永远让他白喝了。”
耿福地原本准备喝了手里的酒,这一惊就没了心思。退出西院父子三人和牛三山一商量,耿光亮就忙别的去了,耿福地叫住了大儿耿光德,悄声说:“光德,爹怕是人老眼花了,我咋从西院的来宾里边,看见那年在三盛公路上抢咱们的一个土匪。你再去看一看,这究竟是咋回事啊?”耿光德听了也吃惊,偷偷转回去,再出来说:“爹,就是那个家伙,油腔滑调,一点都没变。”耿福地说:“咱们赶紧去问问光亮,这些人不要是来采盘子,谋心不善哇!”耿光亮正好走了过来,听说后只是“噢”了一声,并没感到多少意外。耿光德说:“光亮,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们在这里出现,怕不是好事情,你还是当心点吧。”耿光亮说:“没事的,我现在干得这工作,就是保一方平安,那是要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没有这些人的合作,我的任务哪能完成得了。你们说的这个人,我一会儿把他叫出来,要是真的,那让他们把东西还回来就是了。”耿福地愣怔了,徐徐说:“东西还要什么,你跟这样一些人来往,爹怕你今后的日子终究也安稳不了。”耿光亮笑说:“爹,干啥有啥的道,土匪也是人,我现在就把他们拿得服服贴贴的。有时候他们还能帮我的忙呢。”耿福地忧虑地摇了摇头。
耿光亮的结婚大典,是老荒地耿家一脉有族谱记载以来,最为豪华气派的一场婚宴。据说祖坟里的那个封过举人的老祖宗,也没有摆过如此规模的宴席。据说,接受吃席的人数算起来足有一千多,时间更是延续了三天天夜,一度喝得酒厂的酒供不应求。酒鬼们遍地撒尿,西北风吹了多日,那股酒味和骚味都没有散去。耿家所收礼金达十万之多,各种绸缎古玩塞满了两大房。一些牧区来的人,送上的是十多匹一流的骏马,更有几个怪人送来了大烟膏。另据说,耿光亮还从各地组织来了一批妓女,专门在镇子一角空出的军营,免费服务那些个来客中的花心之人。
对此,耿家后人在讲述时,总是对前面光灿灿的内容大讲特讲,对妓女之说避而不谈。他们一致公认这场婚礼,是耿姓家族中最辉煌的一幕。不过,这些都是多年之后才被重新提起的。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