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宗英想到她的黄昏恋人冯亦代

2020年12月14日,著名影星、作家、编剧黄宗英的传奇人生谢幕了。这一消息在网上纷纷流传,虽然没有热传到“恰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地步,却也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回响。

说黄宗英的“传奇”,在于她的三个人生聚焦点:一是她从演员到作家的华丽转身,这并非一般熠熠闪光的明星都能够做到的。二是她的四段不平常的艳情,特别是与赵丹结为影坛伉俪的令人羡慕和唏嘘的那一段。三是她与冯亦代的黄昏恋,他们俩写了三百多封情书,共计三十八万(或说五十万)字,见证了两位老人间浓烈深情的炽爱。情书集出版后,取名为《纯爱》。

黄宗英的人生经历坎坷而绚丽,在爱情的历程中更是大起大落,充满了悬念和迷离。她一生中的四段爱情婚姻:一婚的年轻音乐指挥异方(原名郭元彤),因心脏病婚后仅十八天就身亡;二婚的南北剧社社长程述尧,在共处一年后因抵挡不了赵丹的主动进攻而提出离婚,前夫程述尧以及她的前婆婆,都给她送上了真诚的祝福;三婚是一代影帝赵丹,那年32岁的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23岁新婚燕尔的她,刚成家就做了两个孩子的继母。两人相知相伴,携手走过32年婚姻旅程后,赵丹因癌症不幸离世。55岁痛失爱侣的黄宗英,从此孤单只影地面对无边的黑暗;最后一次婚姻是嫁给了大她整一轮的耄耋老翁冯亦代。

优秀的翻译家与散文家冯亦代,自幼就是文学迷,做着作家梦,但他在上海沪江大学念的是工商管理。在大二时他结识了英语天才、英文剧社成员郑安娜,二人一见钟情并坠了爱河,最终幸福地结为一生伴侣。1938年,25岁的冯亦代在香港偶识浙江同乡、著名诗人戴望舒,戴望舒说:“你的散文还可以,译文也可以,你该把海明威小说(《第五纵队》)译完。不过,你成不了诗人,你的散文倒有些诗意。”一句轻轻的话奠定了冯亦代从事翻译、散文的文学发展方向。

婚后的冯亦代和郑安娜携手走过了人生艰辛但却美好的时光,但他们的忠贞爱情在病魔来袭时却显得那么无可奈何。1991年郑安娜因脑溢血而去世,痛失爱妻的冯亦代伤心欲绝,几乎让他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深深为此担忧的儿女们,只好轮流地守在他的身旁,陪着他一同度过难关。为寄托心中的无尽思念,冯亦代不停地写啊写,以笔浇愁,以文寄哀,他写下了深情感人的《她就是她——悼亡妻郑安娜(一封无处投递的信)》,不过也难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忧伤。

发妻去世两年后,1993年,80高龄的冯亦代与68岁的黄宗英(小名小妹)在上海重逢,相见之后的两个旧时友开始了黄昏之恋,鸿雁传书,互诉衷肠,文字间的激情和浪漫更甚于年轻人。由于都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相同的文学爱好,又都处在丧偶之后带着哀思的踽踽独行之中,最终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结为新的人生伴侣,开启了人生的新生活。

黄宗英曾说:赵丹是高山,冯亦代是大海。嫁完了高山的人,我只能嫁大海了。在他们家庭书斋的墙上,一边挂着相濡以沫的冯亦代、郑安娜合影,一边挂着同甘共苦的赵丹、黄宗英的合影。每次出远门动身前,两个人都要分别为郑安娜和赵丹各上一炷香。他们不忘从前的旧情,而现在又彼此搀扶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走过了人生的最后十二载坦然平静的岁月。冯亦代在文革中挨整留下残疾,但黄宗英却不嫌弃,而是默默地陪伴着他,让他更好的安静地伏案在前,写下很多名篇佳作。

我与冯亦代可谓老熟人,按名分说他还是我的“老板”之一,因为他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的副董事长之一,而我则是总经理:

冯亦代(1913—2005),原名贻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办《中国作家》(英文),主编《电影与戏剧》,曾任重庆中外文化联络社经理。笔名楼凤、冯之安等。民盟成员。历任中外文化联络社经理,人民救国会中央常务理事、上海分会负责人,民盟上海市委负责人,民盟中央干事。美国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协理事,中外文学交流委员会委员,国际笔会中心理事,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北京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副董事长。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会委员。——《百度百科》。

有过出版工作经历的冯亦代,与同为“国际文化”副董事长的萧乾一样,对我们的事业和发展特别关心,一年一度或几度的董事会几乎应邀必到,而且屡屡对公司工作提出积极的建议,我戏谑地称他们二人为“常委”。我在任职前后,曾多次去过离我家较近的萧乾家,而冯亦代家在三不老胡同,虽然也在城内,但相对较远,我仅去过两次,而且碰巧都与黄宗英相遇并有过简短交谈。

三不老胡同是位于北京德胜门内大街路西的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明朝三保太监郑和曾住这里,所以自明起称此为三保老爹胡同,清代改取谐音称三不老胡同。郑和故居位于胡同东段路南,现在仍留有院落。在郑和故居对面是全国政协宿舍,据说包括冯亦代、黄宗英等名人都先后在此居住,但我似乎记得冯亦代对我说过,他原来并不住在这里,后来与儿子换房才搬迁于此。

从出版社退休之后,与从小酷爱文学的冯亦代一样的我,开始了人生最后的一段“笔耕”之路。1999年11月,由我策划并与老作家阿章为主编的一套历史文化散文《江南佳话》,在北京出版社问世,在这套包含五本书的丛书中,有两本半是我自己所写。为组成一个丛书编委会,我与阿章逐一向几位熟识的文学大家去电诚邀,其中有王蒙、萧乾、茹志鹃、秦川、赵寻、许力以,当然也有冯亦代。

在丛书出版之后,出版社希望我在北京、上海有关媒体上发表几篇书评,于是我找到了《新闻出版报》一位副总编。这位副总编对几本书略作浏览后说:“书的选题、文笔和封面设计都不错,但要在我们报上发表书评,必需有一位名家给你写文章,你能找到这样的人吗?”我想了一想后说:“冯亦代行不行?”副总编痛快地说:“如果冯亦代愿意给你写,那当然不成问题了。”心里有了这张底牌,经电话联系后,我如约于一天上午骑车到三不老胡同冯亦代住的住宅。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流放和州(今安徽和县)居于陋室时,写下的千古名作《陋室铭》,其中有一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当我走近冯亦代居住的业已破旧的“福利楼房”时,顿时就想起了刘禹锡的这一名句。在我敲响屋门后,前来开门的一位满头漂亮银发的女人,不待介绍就知道是早在银幕上认识的黄宗英。待进到屋内,眼睛一扫狭窄的客厅,只见凌乱地堆满了书稿杂物,尽管是三居室,但显得比我百万庄的二居室小屋还来的逼仄。目睹两位大名人的居住条件如此之差,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黄宗英大概觉察到我的神情,就直率地对我说:屋子太小了,我们俩还常常为争抢书房而“互斗”。我们本来就是两头牛(她与冯亦代属相都是牛),“斗”就难免了。

病卧在床上的冯亦代,认真地听着我的请求,不顾站在一旁的黄宗英阻止,一口答应了我,但要我代他起草一个初稿。两天后我再度光顾“陋室”,将初稿送到冯亦代手上,此时他与我都明显地感到黄宗英颇有不悦之色。冯亦代在吃力地将初稿浏览一遍后,乘黄宗英到另一房间之际,拿起笔在文章后面迅速签下了“冯亦代”的大名。这篇书评很快发表在《新闻出版报》上,后来又相继被《中国青年报》、《中国文化报》和《大江南北》杂志(上海)等数家媒体采纳转载。

后来我才知道,冯亦代早在1996年83岁时就突患中风,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了。正是黄宗英一直陪伴着他,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从一个贤妻转换为一个良母的角色,买了一块黑板,整天拿着一张纸,手把手指导“孩子”冯亦代练习写字,用录音机教他说话。两个月后,冯亦代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能够开口说话,也能够写字了。黄宗英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莽撞行为感到不快,正是出于对丈夫深沉的爱,其实要是预先了解冯亦代的身体状况,我也决不会贸然前去打扰了。

随后冯亦代多次出现脑血栓,虽然都在黄宗英悉心照料下好转,但健康状况自然日渐变坏,我当然再不便前去作毫无意义的探望了。大概是2004年的一天,我去中日友好医院看望一位老领导,无意中在一间病房门上看到病人的名字竟然是“冯亦代”,于是我就悄然走了进去。病房内没有别人,我一看卧在病床上的真是我所熟悉的冯亦代,他侧身蜷曲在床上,身躯显得那么瘦小,仿佛成了一个孩子。我不敢惊动他,在他的床边默默站立一会向他表示最后的敬意后,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辞别。

不久新华网发出消息:著名翻译家、作家冯亦代因病医治无效,于2005年2月23日下午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令我深感遗憾和后悔的是,在我任职期间,居然没有给“国际文化”董事会两位“常委”萧乾和冯亦代亲手出过一本书。固然他们没有向我提过任何要求,但不见得就没有在他们为之关心和服务的“国际文化”出书的愿望,何况当时公司在社会上享有较好声誉。幸好比我晚退的总编孙以年在调到友谊出版公司后,为年老多病的冯亦代抢出了一套《冯亦代散文选》。当我看到孙以年特地为我送来的这两本书时,我向他表示感谢,因为他代“国际文化”也代我还了一个心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黄昏在冯亦代、黄宗英面前,却成了一道绚丽的晚霞。两位返老还童的才子佳人,一起相携相依快乐地登上西山——牢牢挽着流连忘返的夕阳,紧紧牵着姗姗来迟的月亮,悠闲地徜徉在山径小道,讴歌着激情似火的爱情,放飞出才华最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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