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民间艺人之死(4)
最后一位民间艺人之死(4)
22
那天夜里,我父亲回到家对我母亲说,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有人在干草上洒了柴油……
我母亲慌忙打断我父亲说,这事不简单,你别再参乎这档子事了。
我父亲坐下抽烟,点了好几次火都没点着,最后终于点着了,他大大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说,村子里有人成心不让五叔说书,安的是什么心呢?
我母亲狠狠地剜了我父亲一眼,招呼着我和弟弟说,你们两个,赶快去睡觉,明天一早还要上学。
我和我弟弟迅速地跑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钻进被窝时,我弟弟对我说,哥,我看见了赖四叔,提了过去打油的那个桶……
我连忙捂住了我弟弟的嘴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到草堆后面去撒尿时看见的……
你对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
我在我弟弟的腿上掐了一把说,记住了,千万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他们是会宰了你的,记住了没有?
我弟弟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说,记住了,记住了……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23
第二天,村子里谈起那场火来,都觉得很奇怪。但这个话题很快被另一个话题代替了,那就是在放火后的第二天,赖四家里买回了一台电视机。
那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那天下午我从学校里回来时,正看到一大堆人,围在赖四家门口看热闹,还有人帮助他家架天线。赖四叨着一根烟,得意地对大家说,乡亲们,以后到我家来看电视吧,看电视不要钱!
有人讨好地说好。有人默默地走开了。
赖四又大声说,说书有什么好听?说书又没有图像,到我家来看电视,既有图像又有声音!
陈富贵弯着腰说,那是,那是……
那天晚饭后,我父亲对我母亲说,今天六狗子找我了。
我母亲正在缝衣服,听到这句话,针一下子扎在了指头上。指头上很快溢出血来。她惊慌地问,对你说啥了?
我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他说我这么张罗着让五叔说书,纵火这件事与我有关系。说我再张罗这些事,就要罚我的款。
我母亲说,他们是说到做到的,我早就说过,他们总是不甘心的。
我父亲低下了头。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便对父亲说,爸,你总是说时代变了,可为什么现在当官的为什么还是爱整人的六叔他们呢?
我父亲扬起手来,可能想给我一耳光,但他的手又慢慢垂了下去。他说,你不用多问,好好读你的书。走出去了,你便解脱了,走不出去,你就回来受他们的统治吧。
我们一家人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后来我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不准到赖四家去看电视!
我弟弟说,我就要去!
我父亲说,你去看我打断你的腿!
我弟弟因为受到我父亲的宠爱,所以敢顶撞我父亲,他说,你不去,就不让我去?我又不是大人,我和他们又没有仇!
我看到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便把我弟弟拉进房子里去了。夜里,我弟弟趁我不注意,从窗子里偷偷地翻出去了。到十一点多才回来时,他还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块糖,摔给我说,给你吃了,你不要对父亲说。
你到哪里去了?
我看电视去了。我弟弟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我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看他。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把嘴伸到我耳边说,哥,一点也没看头,球!那电视图像一点也不清楚,总是缺胳膊少腿的,声音有时有,有时没有,赖四在院子里抱着天线杆,转了一晚上!
我窃窃地直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弟弟又告诉我说,赖四怕人走光了,面子上不好看,便给大家发糖发烟的。
我发现,那两天,村子里真的没有人赌博。
24
第三天夜里,五叔又坐在了打谷场上。这次是他自动来的。没有人去请他。他的面前摆着架子鼓,凳子上放了一杯茶。
五叔想肯定还有人会来听他说书的。但是,他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谁在他面前坐下来。即使有人偶尔从他身边过时,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到赖四家看电视去了——他家又树了高高的一根天线,终于可以看清电视的图像。电视里放的是《上海滩》,一集接着一集,大家看得如醉如痴。于是赖四家里挤得满满的一屋。
最后,终于没有一个人到打谷场来。连我父亲,也只是坐在家里默默地抽烟,没有去为五叔捧场。
我想,我父亲肯定是吓怕了。
说真的,我很想去,我很想和大学生陈库存一样,和五叔一起散散步,甚至一个人听听五叔说书。但是我不敢,我只是站在门边,看着五叔静静坐在夜里,月光照在他瘦削的身上,看上去,五叔就像一尊雕像。
那是我对自己的村庄开始进行了思索的第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我想,要是大学生陈库存回来,他会不会陪着五叔呢?尽管我已是一个初中生了,可我为自己没有勇气而悲哀。
从心里说,我是佩服五叔的,也说不上为什么。
25
大学生陈库存第三次回来,所做的一件壮举是废除了原来的娃娃亲。这件事在四乡八邻里引起了相当的轰动。为此,陈库存与父亲几乎是闹翻天了。最后,父子俩弄得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地步。
女孩的家里来人了。他们进行谈判。两方吵吵嚷嚷的,女孩家里一直不答应。
陈库存说,我家不要过去送的一切礼项。
女孩家里还是不同意。最后,他们威胁,如果陈库存退亲,他们便告到学校。
陈库存冷笑着说,那你们去告吧,你们以为现在的时代还和过去一样?现在恋爱自由。妨碍恋爱自由便是犯法,你们知道么?
女方吓住了。四乡八里,犯法的事是谁也不敢做的。最后,女方终过本家商议,提出要钱。陈库存为了早日摆脱这件事,答应了。
女孩却不答应。因为,她爱陈库存。可陈库存说,我不爱你呀,你一厢情愿是没有什么用的。
女孩住在陈家不走。陈二定的老婆站在儿子一边,她想,陈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娶一个乡下姑娘做媳妇呢?于是她对女孩也开始冷眼相看。女孩看到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于是选择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投河自杀了。女方家里的人知道后,带了一帮人把陈二定家砸了个稀巴烂。他们还有找陈库存算帐,所幸陈库存躲了起来,才没有打着。
这件事,在我们那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六狗子心想,这是整掉陈家大学生的一个好机会,谁叫他每次回来那么目中无人呢?于是他想派人把陈库存绑起来,但最终不敢,便带来了公安局。公安局把陈库存逮起来了。但经过几天的调查后,公安局的人说,女孩是自杀,与陈库存无关。
于是陈库存自由了。
自由后的陈库存从此走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理他。
有天,陈库存闷闷不乐地在村子中走,迎关碰见了五叔。他走上前去,亲切地叫了一声,五叔。
五叔没有理他。他想五叔可能没有听见,便又喊了一声。没想到五叔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大学生陈库存的耳朵都轰鸣了。陈库存说,五叔,你听我说……
五叔骂道,你这黑了良心的东西!我真是看走了眼!
陈库存的最后一个知己梦破灭了。于是他蹲在地上,嗡嗡嗡地哭了开来。哭完了的大学生,第二天便离开了家乡,回到省城去了。听说,女方告到了学校,校方看到死了人,便给了他一个记过处份。
那一年的寒假,陈库存没有回家来。我那时刚上初中二年级,强烈地站在五叔一边,认为五叔做得很对。并对村子里唯一一个敢对着骂陈库存的五叔,充满了深深的尊敬。
26
从初中二年级起,我便在学校里住校。每个星期的周三和周六才回家里去。所以,村子里发生的事,都是听我弟弟和我母亲说的。
那时,我父亲对我眼光开始有些改变了。因为我在地区的一次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中学里敲着锣放着鞭炮往我家里送,让我母亲很是荣耀了一段。于是我发现,我父亲那次看我的眼光开始复杂起来和惊慌起来。他不再是对着我整天的吆喝,也不再随随便便便用耳光扇我。
有一次我回来后问我弟弟,五叔还说书吗?
我弟弟不屑地说,现在哪个还听他说书呀?现在人们都跑到赖四家去看电视呢!
我说,那五叔……
我弟弟说,五叔现在只是每天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墙根晒太阳啦。
他不看电视?
不看。
我沉默了。于是我又问,电视好看吗?
我弟弟咂了咂口说,好看得很啦!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去看,连与赖四家有仇的人也过去看。
我弟弟把那些与赖四家吵过架的人,都归入仇人的一类。他小小的年纪里,对着电视里的故事有着无穷的向往。每次我回来,他都要在睡觉时讲上一百遍,直到我训他时为止。有天他告诉我说,他长大了最大的愿望,便是当一个像《上海滩》里许文雄那样的英雄。
我问村子里现在还有赌博的没有。我弟弟把嘴一撇说,赌的人多着呢!后屋的光棍陈八丑,输得连屋子也抵押出去了。
就是原来民兵队的那个陈八丑吗?
就是他。就是那个过去打人最凶的老家伙!
那……他住在哪儿呢?
住?他有狗屁地方住!我弟弟幸灾乐祸地笑了:赖四叔让他住在村里的保管屋哩。
是不是原来唱影子戏倒过的那间?
就是那间。
我弟弟还说,输光了的陈八丑,现在又开始在村子里偷东西了,整天小偷小摸的,抓住了便笑嘻嘻的,谁也没办法。
我听了长叹一声。对村庄的认识,使得我开始有了痛苦。有个星期天,我正坐在家里看书,听到敲门声。我打开一看,正是陈八丑。他进来四处瞧瞧,边瞧边说,在家哩。
我说,在家。
还好啵?
还好。有事吗?八叔?
我一边说一边想他来干什么。这时我弟弟进来了,他呸了一口说,八叔,又想到我家来混饭吃呀?
我看了看我弟弟。我弟弟在我耳边低声地咬着说,哥,赶走他!他没饭吃,整天就跑来混!
我迟疑地看着我弟弟。我弟弟却转身对他说,八大叔,你整天好吃懒做,饿死算了!吃什么吃?你吃狗屎吧!
我想我弟弟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无论陈八丑过去怎么坏,但他终归是一个长辈。我正想拦住我弟弟,没想到陈八丑不但没有发火,还笑嘻嘻地坐我家的桌边说,快开饭了,将就一顿吧。你说得对,要饿死了就好,可饿死也不容易呀?再说,你忍心让你八叔饿死?
他伸出手来想拉我弟弟的手,可我弟弟一口痰吐在他身上说,滚呀你!你到我们家来吃多少顿了?还不如我们家喂一条猪……
这时我母亲进来了,她用手猛地打我弟弟的屁股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没大没小的!
陈八丑说,不怪不怪他。嫂子,小孩子的嘴巴,是吃屎的,不怪不怪……
我弟弟听了又要上前去打他。我把他拉住了。我弟弟气得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骂他是“死脸“。他听了像没事一样。我弟弟哭着哭着便跑了出去。
屋子里静下来了。陈八丑看见我母亲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便伏在桌子上睡觉。
我想起了他过去打人和整人那个凶样子,便进去对我母亲说,这种人,还让他在我家吃饭?
我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伢呀,终归是一条命呀?过去,我初嫁到你家时,他还不赖,还帮着我干些重活呢。全是跟着六叔他们学坏了的,也不能全怪他……
我说,就你心好!他过去差点还要斗父亲呢!
我母亲说,人呀,不要记怨,过去的过去就算了。一切要向前看。
吃饭时,我父亲一直没有理他。他一边吃一边想和我弟弟讨好,我弟弟看了看我母亲,见我母亲正盯着了,便不敢骂了。于是我弟弟夹了一些菜在自己碗里说,我不愿与你一起吃饭。
陈八丑说,那好那好,孩子是不能与大人同桌的,要有礼貌对不对?
我母亲说,他八叔,你不要再赌了,再赌你这生就完了。
陈八丑一边吃一边说,不赌不赌……
我母亲叹了叹气。因为她知道他总是这样说的,可事后又忘到一边去了。由于有我母亲在桌,他还不敢太放肆。我弟弟对我说,八叔最怕的人,便是我母亲。
我一边吃一边想问题。陈八丑吃了一碗后,嘴一抹说,二嫂,你们吃,我走了。
我母亲说,你吃饱了没有?再吃一碗,菜不好,饭还是有的。
陈八丑说,吃饱了,吃饱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路过我弟弟身边时,他还想伸出手去摸我弟弟一下。我弟弟抬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他一跳便跑了,边跑还边说,好功夫,好功夫……
我弟弟气得没法。正想骂他,我母亲瞪了一眼说,吃饭!
我弟弟有些委屈地噘起了嘴。
我母亲对我说,你八叔根本没吃饱,在我家,他还讲一些人情,生怕多吃了我不高兴;要是在别人家,他不吃光人家的才怪呢。伢子呀,人不到这份上,是不会丢这个志的呀!
我父亲说,就你心好。
我母亲没有回答。于是一家人默默无言地接着吃饭。
27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家里学习,忽然听到外面热闹了起来,好像还有打架声。我想谁家又在吵架呢?于是好奇地跑了出去。
到了后面,才听到是五叔的叫声。我想五叔在骂谁呢?拐过弯时,正好撞着跑来的一个人,撞得我眼冒金星。我睁眼一看,竟然是陈八丑!
他说,哥们,你回来了?快把五叔拦住,他要杀我呀!唉哟,唉哟,这个遭雷打的,一刀砍在我腿上啦!这是阶级斗争,是报复,是对过去的报复!
我看到他身上有血,吃了一惊,心想五叔还真的会杀人?转身一看,五叔拐着腿,竟然拿着一把菜刀撵上来了。
我抱住五叔说,五叔,你这是?
五叔大骂说,娼妈养的!他竟敢偷到我的头上了,偷去了我的两个银元不说,还去偷我说书的鼓!
我看到五叔气凶凶的,生怕惹出什么事来,一边示意八叔快跑,一边拉住了五叔。五叔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我推到一边说,别管我,我要杀了他!他把我鼓摔破了!把我的鼓架砸烂了!
五叔一边说一边带着哭腔。
陈八丑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说,你要那破玩意儿有什么用?现在还有哪个听你说书?
五叔一怔。他停在那里,站住了,只见刀子咣当一声从手中掉了下来。我看到五叔有些发呆,便推了推他说,你没事吧?
没想到,这一推,五叔竟然倒在了地上,口里吐出了白沫来。
我当时就吓傻了。
28
五叔被我父亲送到村办的卫生所里,住了整整两个月才缓过气来。
出了院后,五叔又被六狗子他们以行凶罪抓去,关了整整三个星期才放出来。
五叔回来的那天,我正好回家。在路上我看到五叔脸色苍白,双颊凹陷,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气喘。我想他肯定是病了。短短的几个月,五叔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瘦了,背也有些驼了。村子里的人看到五叔走来时,都装出像没有看到的样子。
我向他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五叔……
他像不认识我似的,理也没理我,便进他那半年没开的大门里,把那扇漆黑的门,关得咣当的一声巨响。
那声巨响,屹今仍响在我的心上。
从此,五叔很少出来过。他出入在那间黑屋子里,像一个幽灵。每到夜里,他咳嗽的声音,却惊得周围住的人,总是睡不着。于是有人说,这个老不死的,他怎么还不死呢?活着吵得连我们睡觉也不安宁!
我母亲听后摇着头说,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
我回到学校后心里极不平静。于是写了一篇作文把我知道的五叔全写进去了,那篇作文后来获得了全省作文征文一等奖。文章的题目便是《五叔》。
我父亲后来也看到了这篇文章,他原来对我的获奖是极为高兴的,可打开报纸一看,看着看着笑容便慢慢淡下去了。最后,他默默地收起报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最后又拍了拍我的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拍我的肩。有一丝喜悦与怅惘掠过了我的肩头。我知道,我在父亲的眼里长大了。
父亲开始把我当成了一个男人啦。
我激动得有些想哭。
29
我读书的地方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离我们的村庄有十来里地,每个星期,我都要步行来去。学校每个星期有两个假,中间带的菜或米吃完了,可以回来一次,因为太远,所以我还是很少回家。对村子里的一些消息,只能从我家里人那里打听到。
有一天,我弟弟到学校给我送菜来了。我每次都要向他问一些村子里的事情。可这次还不等我提起,我弟弟便对我说,哥,村子里出大事了!
我心里一紧,看着我弟弟。我弟弟说,哥,五叔把自己的手指都剁掉了!
我打了个激灵,心猛地收缩了。好半天缓不过气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剁自己的手指?父亲不是经常说,五叔那样流着泪写批自己的大字报,不就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手么?
我弟弟说,因为马伢也参加赌博。
马伢赌博,与五叔有什么关系呢?
哥,这你还不知道吗?马伢是五叔的侄子。
我眼里浮现出了马伢的影子。那个整天在外游荡而又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小青年,迷上了赌博不是偶然的。他只有一个守寡多年的母亲,怎么管得了他呢?听我母亲说,马伢整天跟在赖四的后面,像只狗一样。村子里大部分的狗都是马伢偷偷打死的,他把它们拿到赖四家里,然后一伙人吃五喝六。赖四什么时候口味来了,村子里便有谁家的狗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听到村子里有人愤怒的咒骂声。骂归骂,总还是有些人家的狗消失,总还是听到有女人恶毒的叫骂声再次传来。
我于是问我弟弟,马伢赌博,五叔怎么会剁自己的手指?
马伢的母亲找了五叔呗。我弟弟漫不经心地说。
在我眼里,马伢的母亲找五叔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个多年丧夫的不幸的女人,只有五叔的血缘关系离他们最近。在我们村子哪里,血缘关系决定着一家人的亲疏远近。有时,一年四季的什么事,都是些亲属帮忙,但亲属有时又是各种矛盾的开端。说不着什么事,弄得连外人都不如。
马伢的母亲找五叔,五叔为什么剁自己的手指呢?我不解地问我弟弟。
还不是不让马伢赌呗。看到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弟弟就接着说,五叔几次去说马伢,叫他不要赌了。可马伢根本不听他的,马伢的母亲总是哭。于是五叔便跑到赖四家里,马伢像没有看到一样。赖四与陈八丑在一边冷笑。五叔说,马伢,你不要赌了。马伢不理。五叔又说,马伢,你这样下去只会毁了自己的。马伢还是不理。赖四在一边仍是冷笑。五叔没有理会赖四。他看着马伢,马伢叨着烟,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五叔表情很复杂,他想去拉马伢,但赖四拦住了。五叔看着赖四,脸上涌起了血。五叔说,你想怎样?赖四看了看马伢,马伢笑着望着他。赖四说,人家爱怎样便怎样,与你有什么关系?五叔说,我不管他谁管他呢?赖四说,你?你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吧?你也配管他?马伢,你说,你五叔配管你吗?马伢抬起头来看着赖四说,四叔,我早就不把他当自己的五叔了。五叔听了脸上一阵子的苍白,他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有些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赖四说,老五,怎么样?人家不把你当五叔,你还赖着人家不成?再说,你这个五叔,我看也不配嘛,那些年,你总是给他们丢脸的不是?五叔听了拳头捏得响了起来。脸上的血开始聚集,看上去红一块白一块的。但他没有理会赖四,而是对马伢说,跟我走吧,孩子,你母亲哭着要上吊咧……马伢低下头,没说话。赖四说,走,哈哈,走,马伢,那好,你跟着你亲爱的五叔走吧。马伢没敢动,也没说话。五叔说,走吧,孩子,欠他们的钱,我们可以还的。赖四冷笑了一声说,还钱?好!马伢,你自己说说,你欠我多少钱?马伢的脸蓦地白了。他站起身,原后又坐了下来。五叔继续说,孩子,你倒底欠了他们多少钱?赖四说,说了你也还不清。马伢,你告诉他,你欠了我多少钱?马伢结结巴巴地说,九千块……
五叔怔住了。九千块,在我们那儿不是个小数目,尽管那些富有的人家有不少能拿得出来。但五叔还是怔住了。他本来涌上了血的脸,在渐渐的变白。赖四说,怎么样?还得起么?还得起就走。五叔说,这个,这个……赖四说,你别这个这个的了,马伢,我们继续玩吧,说不定你会赚回去呢。马伢小声说,那我们就……话还没说完,五叔便打断他说,孩子,你越玩会陷得越深的,还是回去……马伢盯了五叔一眼说,可我欠他的钱……
五叔听了一时没有话说。倒是赖四站起身来,拍了拍五叔的肩说,老五,都乡里乡亲的,我也就不说多的了,说多的伤和气是不是?好!今天我就赌一把,你如果有勇气和胆量的话,便把马伢带回去,我们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五叔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赌法?赖四从桌子下拿出一把大菜刀,丢在桌子上叮当一声响。五叔的脸有些白了,陈八丑与马伢的脸也有些变色了。赖四冷冷地扫了一眼五叔说,你有胆量把你的手剁下来,我就让马伢跟着你走!
五叔的头垂了下来,他不敢看自己的手。除了赖四在抽烟,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他们全吓住了。马伢扫了五叔一眼,马上垂下眼帘。赖四说,怎么,不敢呀?你不是爱马伢吗?我给他一个机会,你还不是日白?说着赖四把麻将倒在桌上,恶狠狠地盯了陈八丑与马伢一眼,说我们继续玩吧。五叔抬起头来说,慢……
赖四头也没回,向马伢斜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马伢连忙坐到桌子旁边了,赖四说,你这次拿什么来压呀?马伢想了一阵说,我拿我妈妈的手饰……
五叔高声地尖叫着说,慢!他的脸又红起来了,血液又开始在他脸上凝聚。他把手搭上了赖四的肩头说,如果我做了,你说话可算数?赖四的头还是没有回,他说,我说话不算数?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五叔又把目光投向马伢的脸上说,如果我剁掉自己的手,你是不是从此就不玩了?马伢不敢吱声。赖四说,马伢,你答应他!马伢便点了点头。五叔说,你保证?赖四说,我保证!
好!五叔果断地说。他转过身来,用右手拿起桌子上的菜刀。陈八丑叫了一声说,五哥,你不是开玩笑吧?剁了手,你以后怎么说书?五叔看了陈八丑一眼,泪水从眼中涌出来了。他说,老八,你也不能再玩了。赖四说,别他娘的那么多废话,要剁就快剁!
赖四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咔嚓一声,一道白光一闪,接着赖四和马伢只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是一阵热味,接着变得一片冰凉。刀子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响。马伢说,五伯……
五叔头也没有回地走了出去。他脸上的血像是要澎涨出来。屋子里很静,赖四吓得香烟烫了指头才惊醒过来,陈八丑瞪大了眼睛,接着站起身来就跑,马伢看了赖四一眼,跟着一转身便跑了。赖四看到地下,有五叔的四个手指头躺在那儿,有个指头还弹了一下,他的脸吓得惨白,接着有些晕了过去……
我弟弟说完我也有些心跳了。我想不到五叔竟然有这样的勇气,过去,他一直点头哈腰,遭人批来斗去,现在为了一个侄子,他居然不爱惜他的命根子,那些手指头,可是他说书的资本啊!
我问,村子里有什么反映?
我弟弟说,再也没有人敢到赖四家去赌博了。
我说,五叔呢?
他整天就睡在自己的房子里,哥,一个星期不到,他的头发都白了。
我又问,马伢还赌吗?
哥,说来也怪得很,马伢这些日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赌了,对他妈妈还特别的好。连陈八怪这个王八蛋也不赌了。
我批语我弟弟没大没小。我弟弟说,对这个人,还什么礼貌不礼貌的。
我说,村子里怎么议论这件事的?
我弟弟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把嘴伸到我耳边怪怪地说,哥,村子里的人说,马伢是五叔和七婶的私生子!
我弟弟这句话把我说蒙了。我猛然记起了五叔说书的那天的晚上,马伢的母亲在稻草后那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