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晴雯之生死

内容摘要:很遗憾,我们无法看到曹雪芹的《红楼梦》全卷。不过,我们可以使用“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方法,通过曹雪芹笔下的晴雯形象来探知《红楼梦》的部分艺术魅力。在曹雪芹笔下,晴雯是一个完整的独立存在:晴雯在曹雪芹笔下生,在曹雪芹笔下死,是曹雪芹笔下为数不多的完整的人物形象之一,堪称最纯粹的曹雪芹语言。小说中,晴雯形象栩栩如生。她十岁之前被赖大买来时的父母、家庭均不可考,文中也只有一个姑舅哥哥。这种断崖式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在留有巨大悬念的同时,不禁使人联想起中国绘画中的留白,书法中的飞白,琵琶演奏中的“无声胜有声”,这是不写之写,无胜于有的写法。另一方面,晴雯之死,告密者到底是谁?这恐怕是所有阅读者都曾经有过的疑虑体验。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嫌疑人实在太多,但又不能轻率下定论。经历此番周折之后,最终恍然大悟,发现作者意图告诉我们:不应片面纠结于晴雯死于告密,而应更多关注晴雯死于“毁谤”。原来,曹雪芹故布迷阵,声东击西,言在此而意在彼,故意“兜圈子”牵着读者鼻子走。这种写法,不仅使小说在情节上波澜起伏,也在主题上进一步升华,令人冥思苦想,荡气回肠。晴雯红颜薄命的一生,其深刻的悲剧意义,尤其耐人寻味;作者的苦心孤诣,尤其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关键词:晴雯 生死 疑团 悲歌

在曹雪芹笔下,晴雯是为数不多的完整的人物形象之一,她在曹雪芹笔下生,在曹雪芹笔下死,是最纯粹的曹雪芹语言。谈起晴雯,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美貌,在大观园众丫鬟中,她的美丽是艳冠群芳的。她聪明能干,性格要强,嘴尖舌利,惹人无数,使读者在喜欢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微的遗憾。她红颜薄命,不仅出身成谜,而且死得冤,死得惨,这不能不让人临文嗟悼,痛惜伤怀。本文拟从晴雯出身与死亡两个方面,对曹雪芹《红楼梦》中晴雯形象的塑造,粗浅地谈谈个人的一孔之见。

一、生之疑团

每次读到晴雯,都不由得会生出许多无尽的感慨:先是喜欢,既而怜悯,最后疑惑。喜欢是因为:晴雯天生丽质,心灵手巧,活得有骨气有个性。怜悯是因为:晴雯是个被贾府下人买来的孤儿,是奴才的奴才,又是《红楼梦》中死得最冤最惨的姑娘。一个16岁的生命,在花季不幸凋零,怎能不让人扼腕痛惜呢?疑惑是因为:像她这样性格的美女,究竟会出自怎样的家庭环境?

作为《红楼梦》里众口一辞的丫鬟中的第一号美女,晴雯到底有多美?小说中几乎没有关于晴雯相貌的正面描写,但我们却见识到了各色人物眼中美丽晴雯的形象,虽然他们对待晴雯的态度不同。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晴雯)”。宝玉说晴雯“生得比人强”,“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王熙凤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王夫人说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对王熙凤说的)”,“美人”“病西施”。王善保家的说晴雯:“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连晴雯自己也说“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毋庸置疑,晴雯之美是众所公认的。当然,对待这样的美女,不同人物的反响亦有所不同,有人喜欢有人嫌恶。至于晴雯有多美,到底长什么样,小说也只给出了一个大体的轮廓,或者可以说美丽是一种视觉印象吧。结合晴雯判词中“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比喻,要完成晴雯形象的人物画像,则全凭各人去脑补想象了。

如果要刻意寻找晴雯外貌之美的特征的话,那首先在她的指甲上。小说中描写晴雯指甲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第五十一回大夫给晴雯诊脉时,“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大夫竟误认为晴雯是位小姐;一处是第七十七回晴雯临死前,“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中”,作为信物送给宝玉。其次就是晴雯爱打扮,喜欢浓妆盛装。晴雯衣着打扮上与其他丫鬟不同,第七十四回晴雯被王夫人叫去时,小说写道:“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装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以上细节透露出的信息告诉我们,晴雯是个小姐式的丫鬟,典型的“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长指甲、浓妆盛装、长得像小姐的丫鬟,这是晴雯形象展现出来的华丽高贵之美。分析晴雯华丽高贵丫鬟身份形象的成因,一方面自然与贾府大观园的环境和宝玉的怜香惜玉有关,一方面也多多少少受她被买来之前的原生家庭的影响,因为她16岁的生命特征不可能与之前的原生家庭环境截然割裂开。从气质特点与衣着习惯来看,晴雯绝非出身于一般的贫困家庭,她极有可能出身于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

这点可以通过环境变化对人物性格的影响来进行反向求证。如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出了大观园,宝玉前去探望时,晴雯喝茶的情形: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可以看到,离开了大观园,晴雯就不再是一个小姐式的大丫鬟了。此时,“性大”“嘴尖舌利”的性格特点在她身上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因为她的姑舅哥嫂绝不会容忍她任性使气,可谓彼一时,此一时。晴雯用近乎乞求的口吻向宝玉要茶喝,这完全是被姑舅哥嫂家“猪窝”式的环境逼迫出来的。如此赘述,只是想证明环境对人物形象的影响作用。

晴雯之美,还在于她的能干,大的情节方面的事件主要有两个:一是晴雯被赖大买来时,“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贾母喜欢,不仅因为晴雯长相好,还与晴雯的聪明能干有关,这点小说早有提及。一是从后来贾母派晴雯服侍了宝玉,也可以看出贾母对晴雯的认可。晴雯女红方面的才干,尤其突出地表现在病补雀金裘一事上。贾母送给宝玉一件褂子,宝玉不小心将后襟子上烧了指顶大的一块,麝月派婆子拿出去找能干织补匠人,不料婆子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关键时刻,晴雯站了出来,不仅看出这是用孔雀金线织的,并且连夜带病用界线法完成了对这件俄罗斯雀金裘的织补。这件事,足见晴雯在女红方面的突出才干,她甚至能认出这件雀金裘的产地国家是俄罗斯,这种特殊经历或是源自贾府,或是个人的后天研习所能获得。

晴雯是十岁时被赖大买来的,宝玉说“她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十岁孩子,对父母应该有着十分深刻的印象,况且她自幼被娇生惯养,小说写“她没有亲爷热娘”却被“娇生惯养”,显然是有意隐讳而不提及。从宝玉零星的只言片语来看,他对晴雯的身世应该是知晓的,途径自然是来自晴雯。小说在第七十七回补写晴雯身世时是这样起笔的:“却说这晴雯当日是赖大买来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人都叫他贵儿”,结合后来赖大给吴贵儿娶媳妇这件事来看,赖大当初买来的应该不止晴雯,还有吴贵儿。令人疑惑的是:这对表兄妹,是怎样突然间一下子就与亲人断了联系,而且还断得如此彻底?毫无疑问,他们的家庭先前肯定是遭遇过大的变故。

因此,晴雯可能出身于家境殷实、有着纺织背景、遭遇过大变故的人家。之所以不再继续往下深挖,除了个人能力和手头资料有限之外,还因为小说有别于历史,是一门亦真亦幻的文学艺术,正如《红楼梦》开篇讲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探究晴雯家庭出身的意义,一是可以回答晴雯在薄命司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却在判词中第一个出现和晴雯作为小姐式丫鬟的特殊身份问题。二是可以看出曹雪芹在小说构思上的绵里藏针和滴水不漏。乍一看,晴雯作为被买来的丫鬟出身与性格之间是矛盾的,平儿曾说“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然而待我们深入晴雯的家庭环境之后,就会明白这里面的深藏不露。就晴为黛影来看,晴雯性格表现出的是“武”(勇晴雯),林黛玉性格表现出的是“文”(病潇湘)。就被买卖的经历来看,晴雯的被买来和香菱的被卖又有所不同。整体来看,人物形象同中有异,变化万端,摇曳生姿,各有不同。三是反映出了曹雪芹在人物塑造方法上虚实结合的艺术技巧。小说中以断崖式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讲述晴雯经历,不禁使人联想起中国画中的留白,书法中的飞白,琵琶演奏中的“无声胜有声”,这是不写之写,无胜于有的写法,精妙之处令人回味无穷。

晴雯之美,还在于她对宝玉的钟情。晴雯对宝玉一往情深,至真至纯,除了黛玉,再无人能及。晴雯不允许下人丫鬟对宝玉有丝毫的懈怠,这也恰是晴雯性格中被人诟病的地方。第七十三回就有一处写到晴雯对待下人的这种态度:

(宝玉)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一个个黑夜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她怔怔地只当是晴雯打了她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

这虽然只是个笑话,但是在笑过之后,不由得会让人琢磨出些别的意思来。晴雯骂下人,是够狠毒的,且带有施虐的意义。小说中也不止一次写到晴雯用针戳下人,所以晴雯说用针戳,绝非危言耸听,也难怪小丫头子害怕。然而,千万不能忘记,晴雯苛责小丫头全是因为宝玉。虽然“在怡红院以至大观园里,'欺下’并不是晴雯所独有的,而是那些半个主子的奴才们的通病”①,尽管如此,这种不良习气在晴雯身上表现得还是太过突出、太过扎眼,这也为她以后的人生悲剧埋下了祸端。从这个意义上,不得不说,晴雯全身心地深爱着宝玉,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晴雯形象有美好的一面,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在晴雯形象的塑造上,曹雪芹上采用了正侧面、详略结合的方法,尤其是在晴雯的家庭出身上采取了断崖式补叙的艺术手法,不仅使晴雯性格有了环境基础,还使得晴雯形象具有了跳跃性和暗示性,在突出重点的同时,又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这也与中国诗歌中的虚实结合手法具有了异曲同工之妙。

二、死之悲歌

红颜薄命,是个伤感的话题。

晴雯死了,死得那么冤屈,死得那么悲惨。晴雯之死,究竟谁才是告密者呢?

小说中大夫诊断晴雯患的是风寒,但是大家清楚,这绝非晴雯之死的主要原因。

晴雯离开大观园,袭人宽慰宝玉说:“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对袭人说:“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奇怪的是,人们不去追究背地里说晴雯坏话、挑拨是非的王善保家的,不去谴责偏听偏信、固执己见的王夫人,偏偏刻意要找出晴雯身边那个出卖她的人。

人们首先想到是袭人。这也难怪,因为王夫人说过“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在怡红院众丫鬟中,最有可能接近王夫人并进言的,首先就是袭人。也有人认为是麝月告的密;当然,持反对意见者肯定也不乏其人。据此类推,对秋纹的怀疑亦将为时不远矣。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宝玉身边的大丫鬟们身上时,脂砚斋的批注又让我们脑洞大开:“管家之女(林之孝女儿小红),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这点也能理解,或许是因为大家出于对同类相残的告密者的无比憎恨吧,大家竟一致将仇恨的目光对准了与晴雯朝夕相处的几个贴身大丫鬟。然而,当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单个的告密者身上时,另一些人就逃离出了人们的视线。譬如王善保家的,下人中的几个老婆子,晴雯嫂子等等,他们共同构成了告密者群体——“毁谤”。有趣的是,大家谴责的对象既不是那些下人老婆子,也不是晴雯嫂子。或许是大家认为他们人微言轻,即使告密王夫人也未必会相信,或许是大家认为没必要与小人理论,因为没法说也不屑说;虽然他们也曾用粗鄙的语言诋毁晴雯,甚至幸灾乐祸。告密者可能只是某一个,但“毁谤”者却是一个群体。告密可能还有事实根据,“毁谤”却是无端诬陷、恶语中伤。由于法不责众,作为一个群体,毁谤者是谁,毁谤者有多少,都无从计较了。因为没法说,也没必要去争究。

难怪在历经纷纷扰扰的争论之后,有人一言以蔽之:晴雯之死,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由此看来,执意要刨根问底地寻找出某个告密者的做法,真是枉费心机。

仔细思量,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作者给我们设的障眼法,言在此而意在彼,有意让我们去寻找那个未知的告密者。

其实晴雯之死,该负责的人还有很多。

在因绣春囊抄检大观园事件中,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挑唆王夫人,打算报复晴雯,没料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竟然查到了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身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生着病的晴雯遭牵连被王夫人撵出怡红院,最终在姑舅哥嫂家不幸含恨悲惨死去。抛开绣春囊事件不说,单就晴雯被撵来看,当事人为晴雯和宝玉,裁决者为王夫人,案由为晴雯长得漂亮,是“祸害妖精”,会勾引带坏宝玉。

这起事件,我们看到的是,红颜遭妒,红颜薄命。一起冤案,最应该承担责任的是裁决者,而不是制造伪证者。其实,王夫人是在没有任何事实证据的情形下,受人蛊惑,仅凭主观臆断,因为晴雯长得漂亮,眉眼有些像林黛玉,所以故意给晴雯找茬,错误地将生病的晴雯赶出了大观园,这才导致了晴雯的最终死亡。在王夫人那里,美貌就等于“妖精”,“妖精”就是晴雯莫须有的罪名,因此整治晴雯早已是她谋划之中的事情。假如王夫人能够实事求是,不偏听偏信,不固执己见,就不会造成冤假错案的发生。所以,倘若追究责任的话,王夫人应该是第一责任人,其次才是那些毁谤者。

除此之外,作为事件当事人之一的宝玉,在明知道晴雯保不住的情形下,他竟懦弱地选择了沉默,在晴雯被撵事件中几乎毫无作为,亦或可以说是无奈。假如宝玉能向母亲据理力争,假如宝玉能向贾母申诉冤情,作为一个从贾母房中出来的丫鬟,晴雯或许就不会被撵出大观园,也就不至于会死。另外,如果晴雯的姑舅哥嫂能够悉心照顾她,晴雯也就不会死去。可是,以上假设都不能成立,因为它们都不是《红楼梦》。

可见,晴雯之死不是法律问题,而是文学问题,是作者的匠心独运所在。

其实曹雪芹早在第五回晴雯判词中就预设出了这起冤案的罪魁祸首: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恐怕连晴雯自己都不知道,她惹了多少人。“大观园的丫头们中,数带刺的晴雯得罪的人最多,积怨也最多”②。

又想起《红楼梦》开篇太虚幻境的那两句耐人寻味的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用在晴雯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假”“无”就是“毁谤”晴雯是“妖精”,“真”“有”就是晴雯的红颜与薄命。滑稽的是,自以为是的王夫人在处置晴雯上,完全是看走了眼,她认为是“妖精”的晴雯是纯洁的,倒是她认为“笨笨的”袭人却做出让她真正惧怕的事情。尤其是人们心中慈爱和善的贾母,居然也轻信晴雯变了。可见这个世界有时真是真假颠倒、有无难辨了。

进一步探究晴雯之死因。脂砚斋这样评《芙蓉女儿诔》:“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风流”本是个褒贬不一的词,判词中的“风流灵巧”应是指贾母口中“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晴雯)”,当属褒义;可是在《红楼梦》中晴雯背负的恶名“妖精”,当属以色相诱惑男性的女子。不难看出,晴雯的红颜美貌最终变成了她薄命的祸根。

可以确定晴雯被看成“妖精”勾引宝玉纯属诬陷,但是这个谜底直到晴雯被撵出大观园来到了姑舅哥嫂家,才通过晴雯嫂子之口揭晓:“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在这里,曹雪芹让风流成性的晴雯嫂子做了一回道德法官,这不仅是为晴雯平反,同时也印证了宝玉对晴雯的评价“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的准确性。当然,这番话从做惯“风流勾当”的晴雯嫂子口里说出来,愈发使人愤世嫉俗,愈发显得晴雯出污泥而不染了,也极具讽刺意味。

然而,仔细思量,晴雯被诬陷为“妖精”也绝非空穴来风。

一是因为晴雯自身的性格缺陷。晴雯天资聪明,用情专一,做事任性,胸无半点城府。很难理解她对待下人的那种极端态度,咒骂兼用针戳,即使下人们做错了,她的那种极端方法也不能为我们所接受。说是爱憎分明吧,她往往会把事情做过了头,过犹不及。她的不理智行为,并非不聪明所致,而是“爆炭”性格使然。她好比女子中的猛张飞,可爱中透着天真,勇武中不乏鲁莽,她总是依着性子做事,凭着好恶做事。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她无害人之心,但是她惹人无数。这一切,既是晴雯率真可爱之处,又是晴雯遭受“毁谤”的主要原因。

二是结合晴雯所处的环境,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遭嫉妒被诬陷为“妖精”了。“薄命司”在晴雯的判词前面有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这里明显暗示了晴雯身处的污浊险恶环境。首先,从晴雯的家世来看,晴雯唯一的亲属就是姑舅哥嫂。可是这两个人,男的(吴贵人,谐音乌龟人)一味胆小老实、整日烂醉如泥鳅,女的“每日在家打扮得妖妖娆娆,两只眼水汪汪地招惹着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试想,摊上这样的亲戚,而且又都是居住在贾府里,谁都会觉得不光彩。更为可怕的是,当人们将晴雯的美貌与姑舅哥嫂的好酒好色联系到一起的时候,晴雯与“妖精”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一定因袭的合理性。其次从事件的起因来看,在一个羞于言情、耻于谈性的封建时代,傻大姐拾到的五彩绣春囊无疑成了一枚引爆大观园的炸弹。在大观园里,宝玉是一个厮混于脂粉堆里的男子。在大观园发现的这东西,王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宝玉,她最直接的举措就是“不许她(晴雯)在宝玉房里睡觉”。在怡红院,晴雯长得又最漂亮,也许在下意识间,王夫人早就在晴雯与“妖精”之间划上了等号。最后,从当事人宝玉来看,他和姑娘们在大观园里生活,加上之前的金钏之死,都让他和女色有了牵连。绣春囊事件的发生,从保护宝玉的角度,最先让王夫人怀疑的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们,最漂亮的晴雯于是就成为了矛头所向的众矢之的。所以,由绣春囊事件牵出的“妖精”就直接指向了晴雯。

可见,晴雯之死,与疾病有关,与性格有关,与环境有关,与出身有关,与“毁谤”有关,与美貌无关,与“妖精”无关。晴雯之死,是曹雪芹为晴雯精心设计的最为精彩的谢幕。晴雯之死,写尽了人性之恶,世道之险。晴雯之死,是一曲红颜薄命的悲歌。

生与死,连接着生命的两端。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上的王者,曹雪芹综合了中国绘画、书法、音乐艺术中的精华,灵活运用到了对小说人物的塑造上,其艺术造诣堪称炉火纯青、鬼斧神工;特别是在晴雯的出身与死亡上,作者匠心独具,用情至深,用意至远,令人叹为观止。如果将曹雪芹原著中晴雯之死与高鹗、程伟元续书中林黛玉之死两相对比,那么高下就立判了。很遗憾,《红楼梦》是一部残书,没有完成竟稿;很高兴,曹雪芹原著中有了晴雯,她让我们在见识了伟大美好的同时,又保留了永远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想象,就像西方的女神断臂维纳斯一样。

注释:①②李希凡 李萌《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326页、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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