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中的赵贵翁(二)
我接到的陆帕编写的话剧《狂人日记》有关赵贵翁的片断,是一场赵贵翁审问狂人的戏。这让我大感意外。
舞台提示:幻像,牛头马面——
赵贵翁让狂人认罪。
狂人反问:“我有什么罪?”
赵贵翁说:“你要是不知道你就是个傻子,你要知道了不承认你就是个疯子。你在傻子和疯子中选一个吧!”
狂人说:“我不能在我不认可的罪名中选一个。”
赵贵翁说:“那你就是要对抗。”
于是狂人就沉默。
过了一会儿,赵贵翁说:“你以前说过,沉默就是撒谎,你承认你是撒谎吗?”
狂人摇头。
赵贵翁:“那沉默就是默认。你默认了?”
狂人反问:“我默认什么了?”
戏又沉默。
经过难受的沉默(我估计观众也难受),赵贵翁说话了:“你在路上见到我从不跟我打招呼。”
狂人愕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赵贵翁愤怒地说:“不尊重长辈和那些比你的等级更高的人,是最大罪——骄傲又邪恶的罪。服从和服待经典是一个人最高和唯一的义务。”
此句石破天惊——原来不尊重赵贵翁就是最大的罪。
赵贵翁宣判:“邪恶的人必须被高尚和善良的人吃掉。”
这就回到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的情节了——狂人总是怀疑有人要吃他,而这一切都是赵贵翁主谋。
看到这样的戏份儿,我还是有点儿高兴——这有戏可演。
我就开始琢磨:这个赵贵翁是个什么人?他可以私设公堂,宣布一个人的死刑,而罪行就是不尊重他。而且宣布这个犯罪的人是要被吃掉的。
以我有限的历史知识,赵贵翁是个乡村恶霸。
《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中华民国刚刚建立,那时的乡村恶霸一定是大清国的遗老遗少。于是我想赵贵翁应该是戴着瓜皮帽,柱着拐杖,江浙一带的乡村恶霸可能手里还捂着个紫砂壶。这样的人的在乡间势力很大,连县衙都不放在眼里,别说狂人这个洋学堂里读书的学生了。所以,他说话应该是慢条斯里的,用放屁的劲儿就把可以把狂人杀了,组织人把他吃了。
1月26号,我带着以前痛风发作时用的拐杖和紫砂壶去国话小剧场参加排练。
陆帕导演说:“今天的戏很重要,我们需要很仔细分析剧本,要把每个词和句子都分析透彻。这个场景是狂人的幻觉,不是真实发生的,赵贵翁像是一个法官在审判狂人,赵贵翁说的话,要很高级,有一种深沉感,我们要把他诠释出来。赵贵翁穿的衣服像是清朝的古装。请问李龙吟老帅,你认为赵贵翁的台词有没有达到很深刻的表达?”
其实我是有点儿发懞。我觉得导演说的赵贵翁的身份和穿的衣服严重干扰了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
我说:“我是刚刚接到剧本,还没有来得及和导演沟通。说说我的想法。刚才导演说赵贵翁像是一个法官,我有点儿没想明白。《狂人日记》是鲁迅1918年写的小说,1918年中国刚刚进入民国。法官制度还没完善,像狂人呆的那么个小地方,是不会有法官的,中国历朝历代都是县衙门审官司。导演让我穿清朝的衣服。我不知道导演对清朝的官服有没有了解,那是非常严格的。赵贵翁是几品官儿?官品不同,官服是不一样的,这个不像西方,穿身西服就是正装了,从总统到学生都是西装。中国清朝的官场上的正装分九品十八个级别,还分文官和武官,又有十八个级别。清朝的官服,从头到脚都是很严格的,帽子上的顶珠、花翎,衣服上的补子,胸前的朝珠,都是不一样的,老百姓看着官服就知道多大的官儿来了。可能大多数现在的老百姓是看不懂这些的,可是明白人是要追究的。这个赵贵翁是几品官儿,为什么亲自审一个学生?而且中国历代都是民不举,官不究,是谁把狂人告了?没人告,衙门是不能审案的。”
翻译和导演说半天,我觉得翻译并不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我看导演在皱眉头。
导演说:“你是什么想法。”
我接着说:“我理解在鲁迅笔下的赵贵翁是个乡绅。”
我问翻译:“你懂得乡绅的意思吗?”
翻译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就麻烦了。
我马上想到排练不能太较劲,我也不能让导演觉得我是在买弄自己。我说:“这样吧。我理解赵贵翁是一个乡间有势力的人,他的势力足可以私设公堂,审判任何一个人,但是他不是官员。我不知道波兰过去有没有这样的人。”
导演点了点头,示意我接着说。
我接着说:“导演说了,这是狂人梦幻中的情景,这就好办了,那就是穿着官服也可以。反正狂人的思路是混乱的,赵贵翁的身份在狂人的幻觉中错位了。我同意导演说的,赵贵翁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是清朝的遗老遗少,可能很有学问,也曾经在朝廷里做过官儿,他说话可能要表现出一种高修养,说一种官话,但不是装出来的,现场也是这样。他认为和狂人这样的人说话都费劲,就是不在一个语言环境当中。所以他可以慢条斯理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这样很意思。我希望在整个戏中,赵贵翁一会儿出来穿官服,一会儿出来穿便装,这样更有意思,反正都是狂人的幻觉。”
当翻译把这些话翻译给导演时,导演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他非常高兴地点头。
然后我们开始对词儿。
对完一遍词以后,休息。
休息过后,导演开始讲,休息是他想利用休息的时间考虑讲什么。
导演说:“我有必要把这场戏前边的戏说一下。狂人在这个村里住了七、八年了,他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上学了。住在城里,他有时候回来,见到赵贵翁没有打招呼。他不知道赵贵翁是什么人,不知道怎么和他打招呼。这个赵贵翁就很奇怪:怎么还有人敢不和我打招呼?他碰到狂人就盯着他,狂人也觉得奇怪:他总盯着我干嘛?其实狂人只要和赵贵翁打个招呼,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可是狂人没有和赵贵翁打招呼。赵贵翁就找狂人的哥哥,哎——你那个弟弟有毛病吗?他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哥哥说,他是个学生,只知道读书。这下子赵贵翁就更生气了。什么?读了书就可以不和我招呼?这读的什么书?现在洋学堂都是这么教学生的吗?都不知道尊重长辈?不知道尊重我这样的人?赵贵翁在狂人家和狂人的哥哥说的话,可能被狂人听见了,他不知道他不和赵贵翁打招呼赵贵翁为什么要生气。我也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和你打招呼?哥哥就和狂人谈了,告诉狂人,赵贵翁很有势力,我一直在和他做生意,在村里一切事都要靠赵贵翁关照。这样狂人更不理解了:我又不和他做生意。我又有不需要他关照,我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而赵贵翁还显得很大度,他对狂人的哥哥说,你这个弟弟这样不行,读书读傻了,你告诉他要尊重我,我推举他出去做官。哥哥说,他就是不想做官,只想读书。赵贵翁说不行,读书读的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书还读什么?必须让他做官去。我们知道在鲁迅的《狂人日记》里,一开始就写道,弟弟已经出去做官了,这就是这么来的。狂人写这个日记的时候,还没有去做官,他的感受就是赵贵翁很可怕。赵贵翁呢,就是要让狂人尊重他,尊重他,马上做官,不尊重,马上吃了。狂人梦到这些,害怕了,他不得不尊重赵贵翁,后来出去做官了。”
我和扮演狂人的闫楠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觉得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明白了,接受。
导演说:“这段戏就排到这里。准备去绍兴拍视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