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薛宝钗最冷漠无情?她才是真正的多情之人

“不知死,焉知生?”,上文(《“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2)说到,宝钗对生离死别的“无情”,正是因为对生极致的有情。她的“无情”之“无”,并不是真正的虚无,“无”包容了无边,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薛宝钗的“无情”,恰合第三十二回脂批所引用的汤显祖的《怀人》诗:“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无情”却“情多”的她,情里有慧心灵性。她心有灵犀,体察到二玉的心事,知所进退,如第二十七回,她本欲去找黛玉,但见到宝玉进了潇湘馆,心想二玉从小一块长大,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而且黛玉素昔猜忌,进去恐造成二玉不便,便抽身而退。

“无情”却“情多”的她,情里有慧心灵性,更有深沉的人性温度。她总是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体谅他人的苦处,尽力从精神上、物质上施以援手。

史湘云从小没爹娘,家里嫌费用大,史湘云做针线大都要做到三更天。不知内情的袭人,要烦她做活,她又不好推脱。宝钗劝阻袭人,并自愿分担袭人的针线活。

大观园起诗社,史湘云后加入,一时冲动之下,自罚先邀一社。宝钗又为她操心,开社就要作东,湘云在家里作不了主,月钱又少,便亲自为湘云筹备了螃蟹宴,并细心体贴地要湘云不要多心。湘云感动不已,视她为知己,感叹道:"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对于邢岫烟,宝钗同样也深切地理解她的处境,每每暗中体贴接济。叫她越性把一两银子也给迎春房里的妈妈丫头,不要跟她们置气,有什么需要,只管找自己,并告诉她家境一时比不得一时,生活不需要那些没用的富贵闲妆,应从实守份为主。岫烟听从薛宝钗的话,让丫头把当票送过去,又被不识当票的湘云拿出来,宝钗赶紧遮饰过去,为岫烟保持了尊严。

“无情”却“情多”的她,情里还有大度和涵养。人在世上,谁能免得了仕途经济的学问?宝钗规劝宝玉应关注关注仕途经济等正事,宝玉当场给她难堪,宝钗羞红了脸,自己讪了一会儿去了,过后照旧如常。

对于黛玉因金玉之说而耿耿于怀,时常挑衅、讥刺,她大都一笑置之。通部书中,宝钗唯一一次发怒是在第三十回,但作者的立意并不在于表现宝钗为二玉之事争风吃醋,“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指出:“指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一向对宝钗心存芥蒂的黛玉,最终在宝钗大度包容的感召下,向她敞开心扉,并感叹难得宝钗多情如此。

“无情”却“情多”的她,还从规合矩。如第二十八回,宝玉要瞧瞧宝钗的红麝串子,宝钗褪下,露出雪白一段酥臂,宝玉动心,不觉就呆了,宝钗赶紧丢下串子,回身就走。

第三十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薛蟠急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她因金玉之说,就留心起佩玉的宝玉,动不动就护着他。话未完,宝钗就气怔了,哭起来,到房里还哭了一夜。诸如此类,宝钗之行止,都符合当时道德伦理规范[注1]。

“无情”却“情多”的她,情里还蕴藏着“千帆过尽”之后的超凡智慧。第四十七回薛蟠因调情遭柳湘莲苦打,薛姨妈心疼之下,急欲寻拿柳湘莲,还是宝钗劝住了母亲,说一处吃酒,酒后反脸,也是常情,自家也无法无天,不要纵容哥哥,动不动就仗势压人。

当薛蟠想躲羞,欲出远门做做生意,也逛逛山水,薛姨妈又恐他在外生事,加以阻拦。宝钗笑说,还是让他出去经历正事,历练历练,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而且出门在外,无可倚仗,他说不定还省了事。

虽然处处有情、处处留情的宝钗,极致有情,但她却从不张扬炫耀,更没有自我吹嘘,就像点缀寂寥天空的飞鸟,天空并没有留下痕迹,但飞鸟却已经飞过。而且,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就像超脱于红尘之外的“山中高士”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此,看起来宝钗似乎缺乏感情。

《道德经》中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许有的极致便近似于无,薛宝钗之“无情”,其实是情之最高境界。“无情”的宝钗,几乎就是天使降落人间,扶危济困,慈悲为怀,正应了第三十七回脂砚斋所作的回末总批:“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第一回脂批),薛宝钗一如其他人,在滚滚红尘中,也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山中高士晶莹雪”,也并非一味高冷,她也有日常生活的情趣。

如第二十七回,大观园中过“饯花节”,薛宝钗“忽见前面一双玉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下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扑。”脂砚斋批道:"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宝钗有生活情趣,但也适可而止。她跟着那双蝴蝶,“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因为扑蝶正如脂批所云“原是无可无不可”。

第二十回,脂批也指出,宝钗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

因此,“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之“冷”,其实是端肃恭严、从规合矩、清洁自厉,但又热爱生命,真诚对待人生,且不乏生活情趣。“和平稳重,品格端方”的她,在冷静美丽的“冰雪”外表之下,有一颗对世界温柔以待的炽热之心,“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第二十回脂批)

即使是下愚,她也和平亲密。房屋装饰朴素,爱穿家常衣服,“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富贵时,亦不失质朴的本性;当繁华渐成昨日旧梦,她亦能泰然处之。随分从时,安居乐业,有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气度和涵养。

“饯花节”是文本中特有的节日,在春尽入夏的芒种,是送归诸花神的日子。第一回脂批指出:“所叹者,三春也”,“春”和春尽送归诸花神的“饯花节”因而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具有特殊的隐喻象征意义[注2]。“三春去后诸芳尽”,“饯花节”这日,宝钗最终没能追上那双玉色蝴蝶,其实已经暗示宝黛钗的最终结局。她终将失去二玉一一与她一体的黛玉泪枯夭亡、与她有“金玉良姻”的贾宝玉离家为僧。

当贾宝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最终“悬崖撒手”,宝钗在“蓼红苇白断肠时”,也会“怅望西风抱闷思”、“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但包涵无边的"无情”,让她豁达超脱一一“慰语重阳会有期”、“粘屏聊以慰重阳”,还能坚守内心一一"珍重芳姿昼掩门"、“欲偿白帝凭清洁”、“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第七十回宝钗的《临江仙》),并且,“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第二十二回宝钗灯谜),努力在流转的时光里留下自己生命的芳痕;“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对未来依然保有一份饱满的热情。

因此,宝黛钗三人中,只有“临江仙”的她在“三春去后诸芳尽”的满目荒凉之下,坚韧而从容地在红尘中活出神仙一样的超逸。

“表里皆有喻”文本意涵丰富,但处世智慧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而宝钗本身就是一个大隐喻。她是引领众生的人间女神,是集生活智慧之大成者,是一种“宠辱不惊,笑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至高至美境界。因此,第六十三回诸芳占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她,独占了“艳压群芳”的牡丹花。

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末世里,“无情”的宝钗其实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

注1、作者总体上并不反对封建体制,只是更多了仁爱、民主的思想。第一回石头上的偈诗“无材可去补苍天”,已经暗示作者感叹自己无缘去补末世封建社会已经残破的“苍天”,而不是彻底地摧毁它。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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