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和平老街
和平老街一角。(凡力摄于2016年9月1日)
和平老街,是故乡湖北浠水的一个热热闹闹的农村小集市。多大比例的中国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名,但是在我寻找故乡的坐标系中,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
今年8月底,终于盼到了连续几年未休过的年假,我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一脚踏上和平老街的地面上的那一刻,无数的往事就如潮水涌来,一齐漫上心头。
和平现在只是一个村的地名。过去,人民公社时期,和平属乡级管理区,介于公社与大队之间的派出机构,成为周边十来个大队的政治中心和文化教育卫生中心。
那时,从我老家要对外发一封信,寄信人地址是:湖北省浠水县巴河公社和平管理区七里冲大队第一生产队,邮编是436208,如今已改为438208。
可以料想,当年下放到我们那个生产队的七八位武汉知识青年,反复写过这样陌生而又苦涩的乡村位置。我们塆最后一个才走的武汉女知青叫李玲,寂寞地陪着孤寡老人申婆婆住着,像亲母女一样相依为命。
武汉女知青李玲收到的信件(情景再现)。
我们当年小学五年就毕业,我顺利考上了和平初级中学,语数两门功课总分152,居然是全校初一新生入学成绩的高分,和杨姓同学并列第二呢。
而考第一名的同学叫董干,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帅哥,两门课总分高达170分(满分200分)。多年以后,从华中科技大学硕士毕业的董干同学,现在据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生活得很幸福。
那时候,学校宿舍少,初一初二两年主要是走读,每天早上带好白米、煮熟的蔬菜或咸菜上学。米放入一个束口的布口袋里,菜放入一个罐头瓶中,呼朋引伴,披星戴月,那时真不知疲倦为何物。每天下午放学了,大家一起走回家,路上有说有笑的,也挺快活的日子。
和平初中,教学秩序挺好的,我在这里培养了对写作和英语的兴趣,竟然影响了我的人生轨迹,包括从理科跳到文科,从企业跳到高校,像个孙猴子……
和平中学,三年制初中,那时每届共招收两个班,约80人。老师们都是当地人,毕业于浠水师范学校的多,少数是黄冈师范专科学校(现在改名为黄冈师范学院)的,还有少数是优秀的民办老师考取来的。
李建先生手书《心经》。
记得我的数学老师兼初三班主任王老师,他说恢复高考后,捡起多年未碰过的书本,以破釜沉舟精神备考。每读完一本书,死记硬背下来,然后狠心地撕掉,付之一炬,要是考不上就认命——种田当农民。
王老师真幸运,考上了浠水师范学校。虽说是中专,从此吃上了“商品粮”,还找个粮站会计做老婆。当地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呀!
他的故事,是初三时课堂上讲的。他的脸总繃得紧,难得一笑。谁不认真听课,他会用手中的粉笔头“钻”(抛)过去。当然,他只钻男生,对付女生就是板着脸训人,凶巴巴的,毫不怜香惜玉。他偶尔出错了,或者逗开心了,拿着粉笔的手会遮住半个脸,头低下头,站在黑板前涨得满脸绯红。
浠水师范,如今停办多年了,原址早已改成了浠水实验高中了。过去的浠水师范,招过高中毕业生,后来只招初中毕业生。上师范是农村孩子投入少、见效快,离成功最近的一条正道儿。
我中考那年,浠水师范的录取分数,比黄冈中学低,比浠水一中略高,而且只“卡”一个很窄的两三分的小分数段。有些年份,为保证上高中的优秀生源,浠水师范也可略低于县一中的分数录取。
总之,考上浠水师范并不容易。想早开花、早结果,也是很多农村家长的梦想。现在想来,几十年来,一大批浠水师范毕业生,成为本地中小学教师的主力军,为农村基础教育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真的太伟大了!
后来,国家评聘教师职称的条件提高了,又倒逼着“二次革命”的浠水师范毕业生,大多要到湖北教育学院和黄冈教育学院,再进修专科或本科学历,让他们身心真的受累了。
更进一步,还有少数人师范生考研、考博,走出了浠水,走向全国。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戴均良,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申建林等等,就是我所知道的部分杰出毕业生。
总之,和平老街上,最高学府就是这所乡村初中,这里成就了很多人才,包括上北大、清华等名校的。还有一位原和平管理区领导的儿子龚学峰,留美博士,回国创业,是广州蒙特利材料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一举带动了无数浠水人发家致富,成为中国人造大理石行业的领军人物。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多年,学龄儿童锐减,当年热热闹闹的和平初中已经降格为和平小学了。这让我很失落,寻不到过去上学的影子。
和平老街,不足两车道宽的街上,会车错车都很困难。通向巴驿、县城的一条上坡路,两边高高低低建了一些商铺和人家,挤得满满的,像是成亲结伴似的,也很有人气,形成了乡村的商圈。
老街道路没有硬化处理前,一到下雨下雪天,从上街到下街,车流人流一过,搅动地面上的稀泥巴,像地上盘旋的无数条黑色的龙蛇,四处横流,真是污泥浊水霸道的天下。
如果不穿长筒靴,你只能沿着店铺门前的小路,踮起脚尖,跳来跳去,像一只笨笨的袋鼠。大货车一过,泥流被轮胎碾压,溅起多高,避让不及的路人,甚至会衣服要遭殃。陷在泥潭中的拖拉机和三轮摩托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艰难爬行,引得路人笑着围观,熟人就主动上前帮着推一把。
许多年来,当地人害怕连绵雨季,怕上泥巴街,怕见那肮脏污浊的街景。人们骂它“耐死”(不卫生)街,颇像初中英语单词 Nice(美好)的谐音,而中西语言差距竟然是一反一正!
老街上有个卫生院,门口两侧满是坟碑,杂乱一片,据说是张姓人祖坟地,有几分阴森可怖。当年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多少育龄男女在这里被迫完成了节扎手术,真不敢相信。我也听说,不少赌气喝了农药寻死觅活的人,赶送到这里来救治,也有太晚了撒手而去的。
我对这个卫生院了解不多,进去玩过,房子很高大,远看像一座教堂。我的初中女同学的父亲是医生。还有一位身材很魁伟的江医生,听父亲讲,他是军医转业的,医术不错,他家的故事也不错。
据说,江医生望子成龙心切,大儿子不听话,学习成绩自然也不会好。江医生的口头禅,妈的,要是在部队,老子一枪毙了你!有次气极败坏了,竟然拿起锥子,一下扎在儿子屁股上。
事后,老江说,妈的,恨了我的心!老子是医生,屁股上反正要不了命,放点血不怕,痛他一下,教训教训,再消毒包扎……
当地,医生和老师都是接受过教育的文化人,相当受人尊敬!而且,老师找医生、护士成家,也算门当户对。
和平老街的最高长官们,住在下街,在和平粮站对面的管理区办公楼,几排红砖房围成口字形。和平管理区是公社的派出机构,岗位设置也不多。
我认识一个管理区领导的儿子,有次摸到到他父亲办公室玩,他给我看了一排木头架子上的一摞摞信件,上面竟然写着“中南海 国务院总理收”,“北京 国家主席收”……
我当时吓得一大跳!这些当地人看来足以“通天”的信,怎么都在这里呢?那位同学神秘地告诉我,这全是邮电职工拦截的上访信件,对外可不能讲,那可是要犯法呀!知法犯法,是我们很多领导干部的通病,他们为了保住乌纱帽也不容易呀。
初中毕业那年,我用横格(不是方格)稿纸写了很多诗歌和散文,塞进和平上街合作社门口的“中国邮政”绿皮铁箱,寄给黄冈和武汉的报刊,结果一篇未能采用。
等我上高中了,和平老街上的一个后来才认识的同学告诉我,他假期挺无聊,趁夜晚街上无人走,从邮箱中“钩”出不少信件,一一拆开来看热闹。他说,最肉麻的是各种求婚偷欢的情书,最无趣的是我那些油扯盐扯的大量诗歌……
和平老街上,平时冷清,每月初一和十五,相对热闹,买卖也多一些。逢年过节,街上就拥挤,一条街上,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响,摩托车突突叫,熟人之间你呼我喊,商贩的吆喝声,简直就是嘈杂一片。
如今,走在和平老街上,没几个人认得我。偶有认出我的人,也是打个招呼,浅浅地笑一笑走过。很多的话,无从说起,我不过是一个四十多年的会移动的符号。
故乡的人和事,在长久的别离之中,时间无形地码起了一堵墙,犹如隔了一座山,隔了一条江,不再能走得近了,甚至起了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