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回)
第七回将读者暂时从前面一系列阴谋与毒杀的心理压迫中解放出来,走入另一片轻松与幽默的日常生活。同时,也算是兰陵笑笑生初试牛刀,试着从《水浒传》的故事格局中完全脱离,展示自己熟知的市井生活场景。作者笔力从容,幽默而机智,描叙社会风情的能力叹为观止,甚至超越了前几回对《水浒传》的改写。
忽然出现了四个全新而鲜活的人物。首先出场的是薛嫂,又一个能将死人说活的媒婆,只是要遵纪守法得多,也比王婆更专业。回前“诗曰: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由此我想到,假如婚姻是有人想进去有人想出来的“围城”,媒人真是很有"钱途"的时尚职业。
话说薛嫂寻到生药铺,见到正和主管傅二叔算帐的西门庆,唤出来,要给他说合姻缘,顶替死了的卓三娘窝儿,“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拨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厢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拨步床是一种结构复杂高大豪华的木床,以南京制造最著名,说明《金瓶梅》已经有相当清醒的商业品牌意识。“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实际三十岁,这是媒婆的惯伎),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怜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此段文字大有意思,不仅展现了薛嫂的快嘴与精明,而且侧面丰富了西门庆的人物形象。财色,是男人一生都翻不过去的坎,但终究是财在前,色不过是随后的余兴节目。先前西门庆追潘金莲是看中色,此时薛嫂先提财,后再补色,甚妙。因为男人只在昏头时才把色放第一位,当理性在时,财绝对比色重要百倍。如果薛嫂反之先提色,西门庆可能会睡着,后面也很难再用财来打动。作者兰陵笑笑生特别将这一情景放在西门庆的生药铺,其意也在此。“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最后是艺,财色艺齐备,西门庆自然“便可在他心上”,这短短六字,玄机重重,已不是先前为潘金莲的神魂颠倒,全在一个财的权衡上。孟玉楼的背影就此出现。
其次出场的是孟玉楼的守寡姑妈杨姑娘,要让这段姻缘办成,就必须获得她首肯。薛嫂先向西门庆介绍“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世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瓶梅》一书中尽是这些没有道德感的财奴,让人郁闷,却又何尝不是一幅真实的世相图。第二天,“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齐整,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径来杨姑娘家。”见面一番虚文礼仪,说明原委,杨姑娘也是快嘴,“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经西门庆的打点和薛嫂的三寸不烂之舌,“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薛嫂名),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这是一个强势的姑妈,孟玉楼在她心里只剩下能得到什么利益的权衡。可话说回来,孟玉楼连同家产终归要属人家的,对一个无儿无女什么都没有的老寡妇,除了指望从那里再捞点养老金还有什么呢!存在决定意识,这或者就是所谓乌合之众的本质。
第三个出场的是孟玉楼。话说第二天,西门庆简直就是一位白马王子,骑匹白马,两个小厮跟随,媒婆也骑着驴子,来到孟玉楼家。只见一间门楼,粉青照壁,里面仪门照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登两条。推开朱红槅扇,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真不愧有钱寡妇。西门庆和薛嫂在厅上坐了,闲话一番,只待玉楼出来。“不多时,只闻环珮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
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湘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
三人互问作答,原来玉楼比西门庆大了二岁,薛嫂插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见玉楼起身,薛嫂趁空儿轻轻掀起裙子,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尖尖翘翘金莲,西门庆满心欢喜。不出意外,孟玉楼也看上了西门庆,“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此处风流指帅哥的意思。这段情节几乎没有孟玉楼的心理活动,人物较平面,就是后面与薛嫂单独寻问西门庆家里有不有人,也被一句“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敷衍过去,以至后来只落得个三房妾。
第四个出场人物是孟玉楼亡夫的娘舅张四。为了留住家产,张四极力阻挠孟玉楼嫁西门庆,而一心举保嫁给尚举人。两人的对话针锋相对,一个是极力破亲,一个是铁心要嫁,语言很生活化,却颇有张力,让人读之哭笑不得。张四道:“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印证后事,张四的道理似乎很有正义感,孟玉楼也算得活该了。只是打问张四的动机,又哪来一丝一毫的正义,还不是为自己的私心打算。所以,读者千万不可只听政客面儿上的好听话,私心着哩,该当争自己的权益还得争,哪怕最后并不如意,也总是自己的权力。孟玉楼回答得也妙:“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欢喜,多亦何妨;丈夫若不欢喜,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呵呵,多少男人听到孟玉楼这番表白,不心花怒放才怪,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这段话真是教诲二奶三奶的好教材。张四道:“他最惯打妇熬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玉楼道:“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张四道:“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玉楼道:“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若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张四被玉楼一番抢白,好无颜色。
最后是四人在孟玉楼出嫁日的一场讽刺闹剧,张四和杨姑娘甚至用上了很多下流的骂人话,“那瞭子日的”、“嚼舌头老淫妇”,最绝的是杨姑娘骂的:“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日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薛嫂见嚷做一团,领西门庆一众小厮伴当和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所有陪嫁物品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这一大段真实写活了明末社会的市井民风,从而与统治阶级的腐败形成上下两层互补,相映成趣,非常精彩。
此回忽然出现四个如此鲜活生猛的人物,为了财产一路争执吵闹,算得上一场高水平的辨论比赛,虽然逻辑不够严谨,却非常接地气,反映出生活的丰满与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