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杨典随笔集《随身卷子》

推荐杨典随笔集《随身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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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称这类书为不完全随笔,因为这些文字超脱了传统文学规范,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兼备笔记、随感、札记、格言,以及作者创作诗歌、散文、小说留下的片断。也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这种写作方式。

这类书有三本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乙的《寡人》多年前出版,是较早引发读者关注乃至追捧的一本,书內收录了阿乙创作前积累的素材,创作后留下的一些边角材料,有小说片断,有观察笔记,有思想随感,还有诗歌,这类特意放低了身份的毛坯文录给读者新鲜的感受,象少年的暗恋,也从而触发读者最纯粹的审美思维萌动。

阿乙是小说家,如果说《寡人》有点太专业,或许,重庆老乡诗人柏桦最近的小书《一点墨》在更好玩的丰富视角中,可能有点太耍聪明,象一个小家碧玉涂了过于艳丽的口红,过犹不及就庸俗了。在低调中拥有自尊,是这类文体的生存法则。

集大成之作,当数拥有画家、诗人、作家、古琴家等多重身份的70后,也是另一个重庆老乡——杨典,他出版的《随身卷子》篇幅大,文体杂,內容丰,文字妙,深得中国笔记文学与西方随笔之精髓。

我在这本书的购书日志中曾写道:惊喜之作,密室之典,一部不小心还可能成为某种文学不传之密的传世之书。没有多么高深宏观的大思想,却有非常广博丰厚的小意思。触人性之幽微,探诗性之敏锐,终究得以形成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美景,这几乎也就是心灵与智性最庄重与轻逸的极致性爱了。问写作的妙境是怎样炼成的,读本书即可开悟。

好玩的是,《一点墨》和《随身卷子》虽然出版社不同,选题策划却都是一个名字叫小北的人,不但装帧相同,连书的简介风格也相同,或许自认精彩,甚至有两句相同的话。这只是一个小八卦,绝不会影响两本书的阅读效果,因为我们本应该用幽默快乐的心情来展开阅读。

《随身卷子》的作者序也堪称一妙文,特转载附录于后,共赏!

我们生活在一个不读书,只翻书的时代。从不担心断章取意、道听途说之荒谬,但又时常需要一点语言闪电的刺激。自唐五代笔记到宋元札记,再到明末顾亭林以《日知录》为朴学开山,笔记琐话不仅为文人写作之滥觞,也是一种秘密的诗学。虽到了“发达资本主义时代”,亦更有嗜好此道者。追溯前人,如颜注郑笺、或五代轶闻、或如干宝、段成式、牛僧孺、洪容斋、陶宗仪、杨文公、沈德符之说部,或如明清以后方孝孺、金圣叹、张岱、钱谦益、王渔洋、纪昀、李笠翁、袁枚、俞正燮、俞樾、戴震、王鸣盛、赵翼之流,乃至曾康梁谭、二周、冯自由、张爱玲、黄濬或喻血轮等,这个爱写残篇断简的传统,可一直延续到陈寅恪写三大卷《读史札记》、钱钟书写《管锥编》或吴宓写《日记》,也可延伸到第欧根尼·拉尔修所编的古希腊哲学“著作残篇”、犹太人的“塔木德”或“密释纳”笔记、或如商羯罗、清少纳言、芥川龙之介、诺瓦利斯、克尔凯郭尔或贝克特等的笔记体写作。只可惜,在中国批注古籍者多有,但很难让我们真看到属于人性的东西。故到了晚清近代,熊十力曾言“三百年汉学(朴学)之毒,罪浮起于吕政,而至今犹不悟,岂不痛哉”。因古人记事,也大多在“翻书”。不过彼翻书并非此翻书,只是一种文字站桩的功夫罢了。而日人或西人式的零星语言之闪光,虽以轻灵幽美夺人魂魄,似又少了一份如《稽古录》般的厚重。

我们能见古人学识,山林气度,却几乎见不到古人对生活、爱、性或罪等的直接心灵反应。更颇难见到有什么让我们真“感动”的东西。就像二十岁前我们写诗,似乎只以写诗本身为目的。然而入室脱履,登岸舍筏,三十岁后我们方能略懂得文字的局限性:即诗(或一切艺术)只是手段,从来不是目的。

偶而夜读日僧空海(遍照金刚)之《文镜秘府论》,其中大量引用了唐代诗人王昌龄之《诗格》散片,有“论文意”一卷。王言到:

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

此“随身卷子”一词,跃然入眼,甚合我心。因文学或图书之为物,不就如一种抒情工具吗,其锋芒应在行为与思想,而从来不在文学。所谓发兴二字,在我看来,便是“感而后发”之意。因我近年闲暇之时,也好参诸杂学,或鸡零狗碎,或边角废料,不求博闻强记,只是为了明理,或为了寻觅一些自己对事物的感性认识,旨在随时“发兴”而已。

汉语的本质是一种遗民的语言,同时也能是另一种移民的语言。

我们早已生活在一个“半殖民半封建”的汉语之中,也早已被发左衽,却还在时不时地妄谈被夸张的国民性。倒过来看,古代反而很异端。譬如崔豹写《古今注》,记得我曾写过两句诗谈到此:

自崔豹以来,世间良贱再也不分古今

但却始终有那么多人爱自称现代人

我也曾说过:“古人是一种‘外国人’”。当然这有调侃的意味,但更多是无奈和自嘲。因为在古代,时间是慢的。而古人的慢则是大的、深的、静的。如顾炎武曾云其书是“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但我们的时代已不允许这种伟大的慢了。我们已被空前慌张的加速度和利益催促的焦虑所左右、所洗脑;也偶尔会不由自主地为现实激烈肝肠,或为那些死去的字披麻戴孝。自康乾之后西学东渐,革命狂飙又解构了传统最后的残骸,新旧之争鼎沸至今。再读书时,我们已不可避免地要直面现代印刷术的疯狂传播,文化大生产的垃圾尸山。而欧美的文学、戏剧与诗、现代小说和当代艺术等,也连带着西方制度与意识形态符号,裹挟着火车、金字塔、复制文化、产国主义、航空母舰、枪、手机、电影、汽车、娱乐、知识快餐、苹果电脑和网络搜索等一起扑来,成为了我们一切残存古籍之最新注疏和惊恐的眉批。

我们还常常被雨点一样密集无用的信息打成碎片。

大约这便算是当下这本书的由来了。

然而毕竟学非《酉阳杂俎》,仰止《梦溪笔谈》,不敢求有《说郛》之宏大渊源,只愿参得《焚书》之半点皮毛,便也算是“夜航船门下走狗”了,不枉此生。此一卷书,收入了近年来我偶然写下的一些零星随笔、诗、残章、平时无聊的杂念、游记、批评、手稿或读书偶得;也有约20年前塞入抽屉的笔记簿、残存的日记、家常食谱、左琴右书、茶香拳脚、寻章摘句之诗、亦或鬼神心事与粗鄙俚语等,共约千余条。其中有急就挥洒之念头絮语,也有满腹茫然的牢骚唠叨,可谓“不计其数”,也算作是我精神的一部百衲本现代版“类书”了。不过筋肉骨血,乱七八糟,摘叶飞花,不一而足:有用的,存之于案牍;无用的,散之于箩筐。即便付诸一炬,蠹虫速朽,也无所谓可惜吧。因为任何书都不可能把世界写完。哪怕世间最大的图书馆,你能从A写到Z,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见识,不足挂齿。此随身卷子惟愿能提出一点点新写作、新体裁实验的可能性而已。因天下书难以尽读,故聊以此作画饼充饥。犹记《礼·学记》有云:“蛾子时术之”。即学问是如蚂蚁搬家一般一点一点堆砌而来的,亦此之谓也。再说杂文本就难写。大多数杂文皆是有杂而无文,更无什么精神。且在普世价值观形同虚设的时代,在语言方式约束下的中国,杂文更懒得去效法(或曰“不屑于去效法”)如西塞罗、拉斯金、蒙田、兰姆、本雅明、福柯、德勒兹、萨义德或罗兰·巴特等那样地刻意。七、八十年代一度风靡的那些巴乌斯托夫斯基式随笔,如今看来固然不过是过眼云烟,小意思。及至所谓后现代那些人,也都是在重复罢了。

曾有人对我说过:“中国文学比西方什么都比不上,尤其小说和诗,拿国际标准来衡量全是二流的。但惟独杂文,自古迄今,无人(国)能及”。

不过我也没有深想过这个比与不比的问题。

说句玩笑话,靠比得来的东西,总归会是“朋比为奸”的结局。

故此书目的,还在于让我自己也能有一册“随身卷子”,用来参阅误读,反躬自省,尽量不让记忆的遗憾在本来就已渐近暮气的读书中缺席吧。世间常言:“读书不求甚解,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此语似未可尽信。而列宁说:“千万不要忘记大革命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最小的细节”。此语亦未可尽忘。每岁夜雨秋灯,展卷语恨之时,若能因此书对心性有所补遗,便是大幸了,其余都是奢谈。

是以为序。

2011年8月5日  北京

《寡人》阿乙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8月1版,定价29元。

《一点墨》柏桦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1版,定价32元。

《随身卷子》杨典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10月1版,定价4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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