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之人纯粹之文

长日漫漫，久居郁郁，沉浸旧书既深，时会生出一个时代悼念另一个时代的感慨。

早年偶听任鸿渊先生诗讲座，闻之謦欬，又蒙赠书，所讲主题荡然无存，其对于《史记》人物的一二概括，却至今记得，便是“纯粹”。谁人可来共决死？朝气时代，必有朝气之人。鲁仲连的不屈权贵，信陵君的礼贤下士，豫让的一诺生死，刘邦能升能曲，张良的料敌如神，李广的负能使气，人格独立，个性鲜明，淋漓尽致，富于激情，皆思想史意义上的人物，阅者难忘。包括白发老书生的司马迁，也是一个纯粹之人，字里行间满是他的影子。纯粹之人，方生纯粹之文，文字的星空里，《史记》从此璀璨不灭。平生不识司马迁，纵称英雄也枉然。

皆为私话，何以公开，人就司马迁过于文学性的描述，多存怀疑，余英时《试论陈寅恪的史学三变》对此则不以为然：“陈寅恪之能重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间世界，不是依靠考据的功夫，他的凭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是历史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当然不是胡思乱想，而是基于史家对于人性和人世的内在面所具有的深刻了解。”历史中的非历史，文学中的非文学，《史记》带有情绪的文字，介乎二者之间。内容是文学的核心，真实是历史的关键，而意象则是物象与情意的组合。历史的叙述者越多，真相越模糊，而凡忠于本性者，皆值得尊重。读史取决于认知，杰出的史学著作，并未刻意吸引读者，之所以吸引读者，是因其具有人性的因素。

终南望余雪，那个时代的人，一生孤洁，不染尘俗，许下的诺言会铭记一生。这种纯粹，似乎更接近动物性。动物世界里，总是无条件选择信任，甚至被遗弃依旧一直留在原地等候主人。对于当下的“十分聪明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忍得一时气，免去百日忧”“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杜骏飞有微博文字云：“两千年来，在迭经野蛮人的军事征服之后，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文明损失，不在衣冠，不在风物，甚至不在人才，而在民族性。我们在秦汉典籍里读到的慷慨、清澈、坚毅、骄傲、浪漫、古仁人之心，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知危之士，杞忧甚切，这些话与之专业不大相干，读之却能低徊良久。生活于宽阔的边缘，知识分子的起点大概就是批判，无论哪个专业，皆应具备此般理所当然的品质。人是历史的产物，历史是人的杰作，童年并不是成人的缩影，而是另一个时代。既是童年，莫非意味着不可久作停留，卑微与寒酸，一代代延续，品节心术，殊不足取，也不足道矣。

健讼积习，只有欺骗；世风浇漓，没有诺言。后喻年代，因科技与资讯的发达，使今人比古人所知更多，以今人之识，析古人之见，难免居高临下，事后诸葛亮，然世界循环往复，人性千年不变，历史如同一面镜子，所有的一切皆为反视，对个人良知的拷问，永不过时，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无不遗憾道：“我们心底'不信任’的基础太深了，辜负了太多的好意。”闻之默然，英雄也有过不去的江东。

越是经典作品，越做不到完美，越是难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凡事需要主张，司马迁对传记人物的取舍，自有其道理，曾巩《寄欧阳舍人书》有言：“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事也简单，生之善良，坏之坦荡；心也简单，女子守己，男人专情。那个时代，伟大的人格一定还有许多，只是多数不为后人所知。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那段历史早已远去，怀古吊今，却是风土清嘉，引人勾留，鬼友般念念不忘，久久不去，此为一种理想与精神的并肩追随。这样的人，身边罕有，若见，无论亲疏，值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