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哲学家的标准

反复看《西方哲学史》,特别古代部分,渐渐明白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的原因。

英国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及美国门罗 .C. 比厄斯利的《西方美学简史》,虽是不同国家、不同学者写的,而且在写作上有不太相同的体例,但在对哲学家的甄选方面有相似的标准。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西方的哲学家,在知识上要基于“哲学”(philosophy)概念并高于知识积累,在中国概念中,不光有术的层面,还有进入到“道”的层面。而这一概念在西方文化的含义是“智慧”,于是,凡是经过脑力通力思考过的东西,都被列入了“哲学”的范畴。

《西方哲学简史》中,有些哲学家的学说也是很荒谬的,部分内容甚至胡说八道。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这位哲学家的名声,因为人们认可他主要的知识和智慧。这是西方文化史书的多元性、真实性和包容性特点决定的。

中国对哲学家的要求,几乎同“圣人”的要求挂钩,讲出来的话,必须是“永恒的真理”,要是为“君主”治国有用的,若不然,就不配当哲学家。而一个人的价值观如果被主流力量选定,他就是错的,也不容置疑,更不能批评和纠正。百年如此,千年如此,几千年来,都如此。所以,我们选择哲学家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又加上不妥当的推选“哲学家”,造成西方哲学界对中国哲学界的空白感觉。

比如,中国官方一直把孔圣人当成哲学家向西方大力宣传,但人家一看《论语》,就大跌眼镜。孔子的学说,确切说是伦理学,说是哲学,是对孔子思想的误解,也是对现代哲学概念的误解。黑格尔对《论语》的评价之低,以前的文章有引述,不再重复。过誉,是招骂的一个原因。可惜孔子也没办法了。他生前并不知道后世儒生的思想以会他的思想为天花板。他的学说给这个民族带来的正面和负面影响,都是他无法料知的。

另一方面,西方选择哲学家,特别是早期的哲学家,多是基于知识、重视逻辑的思想家。很多哲学家都先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宗教学家等等,他们更大的贡献在于科学、经济、人文等方面对社会的意义。中国在哲学家的选择方面,多是注重“治国”方面,这与我们的人生定位有关系。

简单地说,西方选择哲学家的标准是“开启民智”,中国选择哲学家的标准是“维护统治”。从秦统一以来,害怕开启民智似乎一直是历代王朝普遍的特征。而且,越是自卑的统治力量,越害怕老百姓有智慧。

相比之下,唐朝最开放,唐朝的科举,最要紧的必考书《道德经》,所以唐代的思想开放、飘逸、达观,特别是诗歌;清朝最不开放(文字狱可证明),因为满清害怕汉文化强大而不好统治,所以他们用儒家思想来约束控制人们的思维,在清朝,科举必考的是《四书》,而且以朱熹注为标准。这就是中国从最早的文化全面领先世界,到清中后期沦为愚昧落后惨遭群殴和瓜分的主要原因。

思想,决定一切。

阅读宋元明清的思想史,会有无限的感慨。中国的落后是从清朝开始的,那么,清朝真的没有更好的思想家可以启迪社会的进步吗?有!举一个例子,就拿朱熹的福建同乡李贽(泉州人)来说吧。同为福建的思想家,李贽的思想,对一个民族思想启蒙的进步意义,要比朱熹有价值无数倍。

李贽说他写的书有四种:其一是《藏书》,贬斥程未理学为伪道学,他反思我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毛病,反对“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传统观点,认为以孔子的是非标准为后世的是非标准,是不对的。他自称这一类的书“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所以叫“藏书”,有点像司马迁写完《史记》后的态度:“藏于深山,传于后世”。因为作者不相信当世有人能理解他,所以把书藏起来,传给后世能认识它价值的知音;其二是《焚书》。多是他给朋友们的书信,内容常击中冬烘先生(指迂腐浅陋的知识分子)的要害,“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这类书他知道要被焚毁掉,索性取名叫《焚书》。另外他写的还有《老苦》与《说书》,是相对安全的。

……(后续会有专门关于李贽思想及作品的介绍)

一个人对自己所属的民族,所处的时代,所写的书籍有如此清晰的认识。他知道有独立思想的后果是什么,但还是勇敢地坚持了一生。最终,他自杀在监狱中,以自己76岁的生命殉了他的自由民主思想。也殉了这个民族的愚忠顽冥。

曾听过一个实验:猴子天生爱吃香蕉。实验人员把香蕉放在一个地方。猴子们积极上前去取,于是香蕉边上的喷头开始喷水。猴子们退后,喷水就停了;猴子再去取,就再喷水……如此反复。渐渐的,猴子们就不再去拿它们喜欢的香蕉。有一天,来了一只新的猴子,看到一大堆香蕉,激动地跑去拿,还没到地方,所有的猴子就一哄而上,使劲揍它,不许它去拿香蕉。因为猴子们认为那是极危险的事。

生而为人,会思考,爱思考,这是本能;思考是人的权力和存在价值。也是接受教育的意义。与猴子爱吃香蕉,一样。……

回到哲学家的标准话题。

在宗法时代(即人们所说的封建社会。其实,秦始皇取消了分封制,再说封建就不妥当了),凡有条件接受教育的男人,他们的初心及人生追求最高目标惊人的相似。很年轻时立下一个吓人的大志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直到现在也是,特别是原来不懂国学的人,在参加过一两节所谓传统文化商业班后,自觉通懂了国学,立即就拔高了境界,认为自己的志向是“修、齐、治、平”,旁边看着就累。要知道,能“修齐治平”的人,一个时代只能有一个,其余的,无论多优秀,都是“修齐治平山呼小组”成员,充其量是个执行者或鼓掌派。好像中国的教育一直给男孩子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担子,就算是普通的老百姓,也要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能不能立个可以实现的目标呢?不然最终实现不了,会影响人生幸福指数的。

而在学术界,也有类似的情况。一般读书人写作,也都有一个高远的人生境界,叫“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个目标之宏大,也是够吓人的。好在是现代的学术界多是务实了,不再执着“为万世开太平”,而是“为当下评职称”。虽然境界小了点,但很务实,也容易实现。但我们不指责,对现实存在,表示理解。

……

若按照西方对“哲学家”的甄选要求,中国的哲学史可就丰富多了。不一定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诸子百家或几个知名圣人。而是有更实在的后世学习榜样。

比如,东汉张衡,就与《西方哲学史》中早期的那些哲学家非常相似,而且更有实际成就,他是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文学家、发明家等等,我几年前在《宇宙发生论》中介绍过他张衡的《灵宪》一文,对他有过介绍,不再重复。

所以,如果按西方的哲学范畴来讲,把张衡、祖冲之、孙思邈、吕洞宾等早期科学家、思想家甚至宗教学家入选哲学家,黑格尔断然不会认为中国“没有哲学”。甚至中国的诗词歌赋中的哲学水平,也是相当高的。中国文化有别于西方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文史哲”不分家。把文学、史学、哲学、美学等单分成学科,是近一百年的事。

在西方人普遍的印象中,除了老子之外,没有几个中国思想家让他们折服的。《庄子》,西方人似乎看不太懂,就是中国人看《庄子》也是从都是先从文学角度入门,因为庄子的文笔太好了,无论是他的思想还是文学境界,以及对道的诠释和演绎,空前绝后。中国历史上,真正读懂《庄子》的,就是郭象。郭象注《庄子》,好到什么程度呢?后人有一种说法,大意是:与其说是郭象注《庄子》,不如说是庄子注郭象。所以,后世凡是注《庄子》的人都先把读“郭象注”先精读。

《庄子》的思想不是随意可解的,前些年曾有一位讲《论语》迅速成名的讲师,因讲《庄子》,被人发现曲解,后来受尽辱骂。一方说明“过誉”不是福,另一方面也说明,道家思想,特别是《庄子》思想,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寓言故事。

在民国时期,有一位怪才刘文典,是讲《庄子》的,他每次登堂讲授《庄子》,开头第一句必是:“《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刘文典的成名作《庄子补正》里面说:“古今懂庄子者,唯二人半而已。”

又时常说:“古今以来,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我刘文典,第二个是庄周,另外半个嘛……,还不晓得!”他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庄子的人,是庄子的后世知己。

民国这个时代,是春秋战国、两晋时代之后,学术思想最达的时代,国家的割据造就了思想的多元化以及人们个性的张扬和率真表达。虽然也有保皇派、革命派、复古派、唯新派、民主派等派别之分,但学者们各有特色,个性鲜明,他们不唯上,不唯军(阀)、不唯心,不唯物,多是性情天真直率的“唯情派”,个个立志在自己的领域内达到极至,并坦率表达个人观点。民国学术圈中,最少见的就是虚伪之态。我时常举例说那时人们的真性情。就以刚才提到的那位刘文典为例:

刘文典从来不把朱自清、沈从文等所谓“才子”放在眼里。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当他听说学校要提升沈从文为教授时,很生气地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

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而且从不掩饰。而且他自称“十二万分”佩服陈寅恪,更不加掩饰,他说陈寅恪先生的国学水平,可称“国粹”。在西南联大时,日本经常对昆明空袭,警报响起,师生们争先恐后到处跑。刘文典跑警报时,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身体羸弱,视力不佳,行动更为不便。便匆匆率领几个学生赶赴陈的住处,一同搀扶陈先生往城外躲避。学生们要来扶着刘文典,他不让,大声喊:“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搀扶陈寅恪先生赶紧跑。而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跑过去。刘文典马上很不高兴,对同行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

哈哈,每每读民国这些学术人物的个性化事件,都让人捧腹。

……

又扯太远了。接着说哲学家的甄选标准。

……

于是,我努力地絮叨《中国形而上》,重新讲故事,把我们的宗教学家、化学家(炼丹家)、物理学家等都也列进去。不是为了西方人承认不承认,而是我们后人对前人知识和智慧的认可与公正尊重。初稿,六年前成形,共十二章,沉淀过程中。

……

不想写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近来痴迷专注地整理《道藏》中关于风水、风俗的书,发现“风水是迷信”这句话有多荒唐。于是对其它内容的整理推进放慢了。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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