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八)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八】

古老三并没有碰到鬼打墙。

邹家的冤家对头古腾蛟又回到了他最初的发祥地赤眉山,乃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如同当初跟了周起凤拉队伍下山之前的情形一样,现在,古腾蛟又静静地坐在凤凰背上的黑松林里的许娇娘墓前,凝固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块从天火中坠落在冰凉大地上的黑陨石。太阳仿佛还是那个初升的太阳。初升的太阳是从赤眉山的主峰八万高顶头冒花的,把芒刺般的灼热光芒投射在古腾蛟光赤的脊背上。那脊背上的皮肤黝黑发亮如陶釉。古腾蛟从脊背的皮肤上感觉出了阳光的火辣,但身子却丝毫未挪动一下,一任阳光的金锉在脊背上轻轻锉动。

两只斑鸠在松林的深处呜叫,叫声单调。松凤时而袭来,也是轻轻的,幽幽的。太阳在肃穆的黑松林顶上旋转,黑松林里寂寞而又自在的草地时而布上苍苔似的阴影,时而明亮如耀眼的金箔。

阳光和阳光的阴影使这张满是疤痕的丑陋不堪的脸变得真实,看上去酷似被高温的窑火烧裂变形了的一只瓦盆。

普渡寺里的晨钟敲响了,一下又一下,水波一般在赤眉山中颤开。钟声是明亮的。在古腾蛟决定同周起凤拉马下山之前,曾经去普渡寺里抽了一签,那签上写了一首词—“百花魁首牡丹,还魂草中灵芝,谁人解得东风语,燕来还衔春泥。”古腾蛟请教寺里的老僧,此签作何解释?那老僧看了看签,便闭上了眼,好似睡着了,脸上绝看不出任何表情,沉吟良久,那老僧才翕动了一下嘴,喃喃了一句佛法大意:“春来草自青”。

古腾蛟就下山了。他并不知道他下山之后,那普渡寺的老僧托着一只泥钵,往寺前的鱼池里放了一条小鳝鱼,尔后迎风伫立了良久,朝竹江镇的方向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

现在,古腾蛟又回到赤眉山来了,只身一人,赤条条无牵挂。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

在坳头上的那片栎树和榉树混生的恐怖的林子里。当一阵冷雨把古腾蛟从昏死里浇醒的时候,隆隆的雷声还没止息,大地活象深陷进泥泞里的战车,雷声也渐渐失去了震慑人心的威严,更像是抛掷在旷野上滚动的一只只铁环,是困兽在死亡陷阱里发出的绝望吼声。古腾蛟感觉着那雷声是从自己胸膛里迸发出的。胸膛好似一只吹足了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炸裂成碎片。他被一股咸腥的气味窒息了,感觉到整个身子就挂在悬崖边上,如一张牛皮似的挂着,随时都会飘落下去。他的双手死命地抠住那黑色悬崖的边缘,把悬挂着的身体慢慢托起来。这事真不那么容易,但终于也就托起来了,不过,脖子里好似坠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世界浑沌莫辨,一切都被泥浆似的黑暗糊住了,不曾留出一个孔窍。他想大张开嘴呼吸几口,但只动了动下颏,满嘴便都是咸腥的东西了,他用舌尖朝外一顶,那股咸腥的东西连同胃里的东西都被顶了出来,汩汩地顺着脖根漫下去。他的脑袋几乎不能转动,犹如被海草缠住并长满了海砺子的生锈锚铁。水草成团成片堵塞了他的呼吸,使他肺脏里的气体在两肋之下憋胀凝滞。他想拂开那成团成片的水草,却摸了两手粘稠的糊状液体。他又试着从下巴颏往上掀,试图想掀去那成团成片的纠纠葛葛的水草,后来他才明白,那讨厌的水草其实是他的面皮——面皮被从头顶斜斜地斫下来,布袋一般垂挂着。他把这讨厌的水草慢慢撩起时,一点儿也不觉着痛疼,却惊讶地看见了闪在黝黑的林子深处的电火如同灰蓝色的窜蛇,还看见了面前翻滚着猩红色泡沫的树蔸坑里的浑浊的积水呈现出燃烧的紫红色,并且满溢上来。看到这些,他就晕晕地睡过去了。睡过去的时候他还奇怪地想了想,为什么听不见猫头鹰的叫声?他再度清醒过来时,闪电已经熄灭,天穹依然昏黑,沉迷麻醉如死。透过林子的无数枝枝丫嘹望上去,凸凹不平的天空象一盆泡发了的海参。这个联想很古怪,为什幺是泡发了的海参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感觉着整个身体都被腐臭难闻的泛滥雨水像沤麻一样泡烂了。这回他真切地听见猫头鹰的叫声了,咕咕悠悠,并不疹人,却亲切悦耳,恍如一支意味无穷的乐曲。他从猫头鹰的悦耳乐曲的演奏里,费劲地回想起方才在坳头的这片林子里发生的一切,最后又回到了猫头鹰即兴演奏的乐曲中来。于是他一次感觉着了生命在体内和体外流畅如水。清醒的意识一旦恢复,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将被斫挂下来的面皮像模子似的覆盖到血肉离析的脸上去,用破烂衬衣上撕下来的一条袖子将额头全部绑扎结实,又用一大块衣襟从头顶到下颏全部缠住,只露了七窍在外面。他想他当时的模样一定十分古怪十分可怖。之后,他就在林子里胡乱爬行,自觉形同一只巨大的螃蟹。爬了一圈还又爬回到树蔸坑旁边,用一只膀子在血红的泥浆里来回搅动,只搅起一截折断的树权,鱼骨形状的。

古腾蛟自然没有找着周起凤。

他靠着生满斑斑苍苔的湿漉漉的树干滑坐在泥地上,林子里的那股气味一下子淡远了许多。

还活着!

这个念头或者说这件事实,并没有在古腾蛟心理上引起一种侥幸的亢奋,相反,却逼迫着他不得不接受的异常残酷的现实,这既残酷又荒唐,甚至是荒谬的现实,如同沉重的磐石要将他压作齑粉、碾作尘泥,使他坠入永劫的沉沦。命运注定他将要背负着沉重的黑色十字架走向落日的残霞。在荒漠一般的道路上,他将始终被逐出世界的那种恐怖的孤独紧紧相随,他的残破的灵魂将无处投宿。在那一路上,他时时能够感受到他的残存的生命真正成了他不堪忍受的重负。

“还活着,我还活着!”他心里麻木地喃喃不已,最后变成了一丝狰狞可怖的苦笑或是冷笑。

“还活着,我他妈的!”他咬牙切齿地咒骂,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当时,古腾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人!且只有杀人!那时候不管是哪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便可以劈了他——要是他手里有刀的话。

他想他要活下来,大约是觉出了疼痛的那个时候。

他爬出林子时,雨也停了,灰黑色的天穹骤然变得很大很大。他往坳下爬行。爬行了十多步之后,他才发觉差不多可以直立行走。他就摇摇晃晃一波三折地立起来了。然而立刻也就觉出大地的簸动和轰隆隆的倾覆,一只无形的巨大石碾子毫不容情地将他砸入泥浆。眼前各种颜色交替出现,仿佛被血水泡胀了的眼珠要从眼眶里蹩出来。那个时候,他望见了坳头下面那个村子的黑糊糊的轮廓。

怎么回事?我怎么能往营地的方向爬呢?

意识到这一点,古腾蛟决断地掉过头,顺着原路又爬回坳头的林子里。经过了一番混乱不堪的选择,才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于是,他朝着赤眉山的方向爬来了……

赤眉山在古腾蛟心里永远是一片滚烫的热土。赤眉山上埋葬着他的娇娘。他熟悉赤眉山里的每一棵油茶树、每一块大青石、每一丛蓟草,如同熟悉自己的皮肤和毛发。赤眉山连系着他生命的根。他的经历、他的梦想、他的热情,他的欲望,统统都埋藏在赤眉山的草木流水和青山白云之间。

他回来了。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潜回到老林里的洞穴之中来,舔自己的伤。

繁衍满目葱笼的赤眉山,具有慷慨而伟大的母性的赤眉山,又一次张开绿色的臂膀默默无语地接纳了他,如同接纳一个走投无路无处告求的弃儿。在这里,他渐渐忘记了水流般从身边流逝去的岁月,忘记了时间的概念,虽然那只镀金表壳的怀表还在他身上装着,但他再没上过弦,也不需要再上弦。怀表是周起凤送给他的。作为一个团长,他要随时向部队下达准确的指挥命令以统一号令,这对他是很有用的,可现在用不着了,只是作为一样什物留在身边(奇怪的是肃反特派员竟没有把它收了去)。如果说还有什么用处的话,那便是常常把他的空落落的心拉回到他的团队去,拉回到生死难卜的周起凤身边去。他和周起凤曾带领那个团队的三千子弟兵浴血奋战在赣水流域一带,为保卫新生的中华苏维埃,同白匪军进行过数十次刀光剑影的厮杀。

“我是问心无愧的。“他这么想。

然而这想法并没能给他以丝毫慰藉,相反倒是更深地将他自己拖入不可自拔的泥淖之中。

我古腾蛟算是个什么?我究竟算是个什么人?我摇旗呐喊着,从竹江镇正大光明地走出去,眼下却像条狗似的溜回来,悄悄地溜回来,躲藏在赤眉山里了。我古腾蛟究竟算是个什么呢?

冷酷无情的命运之笔开玩笑似地一挥,把他的名字从队伍里勾销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古腾蛟回到赤眉山已是奄奄一息,几乎没有了人的形状。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全身都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血腥气味,满头毛发皆都干枯落尽。创疡滥炀,脓血四流,引了蜈蚣、斑蟊来集群包围他。还有蛇,当然最讨厌的还是红蚂蚁,往往一觉醒来,满头满脸都爬满了那种红头蚂蚁,使他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凶猛如潮水的蚁群此起彼伏,决不肯放过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每一处脓疮、每一块疡面,它们极为贪婪地吮吸他的脓血。他看见它们如黑色潮水般涌来,便抑制不住强烈的恶心。有一次,他点燃了地上的枯枝败叶烧燎它们,哔哔啵啵的声音大得可怕,带着蚁酸味的焦糊气味刺激得他咽喉红肿。那时候,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烧,脑壳里象是生着一只熊熊的火炉,整个身子仿佛在烧红的鏊子上烙着。他就往山泉旁边爬,想要跳进清冽的泉水中去浸着。

许多次,他在烧灼的昏迷中自己对自己说:我就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待清醒过来,满山松果的清香和野草的苦涩微辛的气息扑鼻而来,而他的双手正紧紧抠着赤眉山上的红色泥土。这一切又使他心里踏实。只要一看见那连绵不断的深红色的泥土,他内心里便止不住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升起一股颤栗的激情。

“老子要活下去!”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这么说。

他几乎认得出赤眉山里生长着的所有的草药,认得出所有可以果腹充饥的东西。他将匕首在火堆上烧得通红,来烙烫感染化脓的伤口。他咬着牙,冷冷地望着血红的匕首同皮肉接触,望着“刺啦啦”冒起的青烟而无动于衷。皮肉焦糊的味道十分难闻,聚在他四周久久不散去。

“老子要活下去!”他无数次对自己这么说。

渐渐地,他的力量又一点点回到他身上了。他便开始像一只受伤的鬣狗在赤眉山中四处乱蹿了,甚至常常从剪刀崖窜到最高的主峰八万高的顶头去,伴着孤独的太阳睡在悬崖上。黑夜来临时,却又从八万高顶头蹿下来,蹿到凤凰背,蹿到普渡寺斑斑驳驳的围墙外面,在那儿徘徊了又徘徊。他立在剪刀崖上,瞭望竹江镇阑珊的灯火一点点燃起,又一点点熄灭……

长期积郁在他必中的一股不可名状的东西,如同越来越强劲的飓风吹刮着他,搅动起他意识深处难于自抑的疯狂。但他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发泄他的疯狂的目标。

事实是他像一只雄性的野兽一样活下来了。靠了求生的本能,靠了那股仿佛是来自洪荒的疯狂,在赤眉山中同长腿蜈蚣、同斑蟊、同毒蛇、同红头蚂蚁们搏斗的时候,就在他用烧红的匕首烙烫伤口的时候,就在他同死神厮打,并扼住了死神的咽喉的时候,竹江镇再一次变成了邹文绚们的天下。

竹江镇进入了黑暗的反革命复辟时期,不但苏维埃政府的干部已被杀害殆尽,连许多红军家属亦未能幸免。不少红军战士的妻子被土豪们卖猪仔一样卖到异乡去。古城的街头上,每天都能见着各乡的地主土豪摇着扇子同外路来的人贩子们七高八低嗷嗷咻咻讨价还价,手里的鹰光敲打得叮当响。而那些乳房里还流淌着新鲜奶水的女人们则被装在麻袋里,嘴里塞着汗巾欲呼不能。竹江镇上几乎天天都在杀人烧屋。纵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少野狗在撂荒了的田野里拖着支离破碎腐烂发臭的死尸奔突追逐,吠声震天,狗眼统统血红如燃烧的炭块。连吹到赤眉山上的风,也带着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在某一天夜里,古腾蛟终于闯下了赤眉山,闯入了竹江镇,打出了“独立纵队“的旗号,再次只身跃上了竹江镇的天地大戏台,并且终于在真武祠鼓楼下面的白色月光里真正地亮了相。

浑身抽筋的古老三证实了他的确切无疑的存在。

从此,古腾蛟便卷进了仇仇亲亲、恩恩怨怨、风风雨雨、反反复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里去了。由是为后世的满腹经纶的历史学家们提供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历史悬案,使他们永远兴致勃勃而又永远争吵不休。差不多同古老三那夜里在真武祠鼓楼上的感觉相仿,历史学家眼里的古腾蛟,说来道去还是人鬼莫辨。古腾蛟这个名字后来曾经三次写进中共古城县委编写的中共古城党史史稿中,又三次被从史稿中剔除出去。曾三次列入古城县革命烈士名册,又三次消声匿述……

对于这些,古腾蛟当然连做梦也想象不来。眩目的阳光正旋转于他目前的草地。凤凰背上的黑松林里茂盛的青草地上,灿烂的“六月雪”正开得火旺,在明亮的阳光下酷,似一片融不尽的残雪。而在娇娘的坟头,则亭亭地长出一蓬八角莲来,朵朵桃红色的花盏里都汪着清亮晶莹的露珠,在山风的爱抚里变幻着七彩。他的娇娘就是从那露珠里走出来的。、

娇娘飘飘而来,立在他面前含笑不语。她身着红衣,乌黑的髻子,鬓发上插着一朵八角莲,那是他亲手给她插上去的。她一张粉色的脸儿在七月的阳光下闪着红玉般魅惑的光泽。

“娇娘!”他喃喃地唤了她一声。

她还是含笑不语。笑容灿烂,丝毫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惊讶。

普渡寺的钟声在赤眉山上悠悠颤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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