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17)微妙比丘尼缘品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17、微妙比丘尼缘品

那天,当菊嫂去到宾馆的时候,庄一鹤正在伏案写他的小说。

老太太的突然造访,让他十分意外。他赶紧将莫高窟的“老飞天”请进了房间,给她沏茶倒水。而老飞天则对他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这位当年的菊嫂,盘了腿坐在房间的席梦思床上,抽着呛人的大烟袋,唠叨说:

“那天黑夜里,圆圆儿一个大月亮,你知道出了啥事?山上跑来了一只狼,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叫唤的那个声儿,叫人心里直发毛哩……”

这件事应该是确实的,莫高窟的几个老人都可证明不是讹传,他们都说,那只狼一直嗥叫到天亮之前才离去。

庄一鹤看不出那月下嗥叫的苍狼,跟母亲从莫高窟出走究竟有什么内在关联。只是觉得仿佛有种言说不清的凄惨感觉在其中。

他恳切地说对那位老飞天说:“求您老人家跟我讲实话,好吗?我母亲为什么会出走?为什么?”

菊嫂很踌躇了一阵,嘴边淡烟袅袅,之后,便梆梆梆地磕掉了黄铜烟袋里的烟灰,从那张瘪嘴里咕哝出一句话:

“司徒不要她的身子……”

他不由一愣。

老飞天扁了扁嘴,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他不要她的身子。”

“那……是司徒不爱她吗?”他问。

“司徒?嗬!”菊嫂发出一脸绿色的怪笑,“他心里只有洞子里的那些古早的劳什子!”

“当初你怎么就没劝劝我母亲呢?”他说。

“劝?哼,连你母亲的穿戴和用的一些东西,全都是我替她偷偷拿到敦煌城里去的,就寄存在王家铺子里。那高逸认得王家铺子掌柜,那掌柜的是个豁豁,解放后叫政府枪毙了,说是个不法商人。”

老菊嫂说着,还用一只手在自己嘴巴上比划了比划,意思是说那掌柜的是个兔唇。

“难道你就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吗?”在他眼里,这老太太简直就是他母亲当年的一个罪恶同谋。

老太太瘪了嘴巴愤愤地嘟囔:“哼,天底下的男人,有哪个是好东西?”

老菊嫂说着,竟像像变戏法似的,将一管紫箫从袖筒里取出,递给他手里:“呶,也只有这一样物件是你那可怜的妈妈的啦,我猜你没准想要呢,就带来啦,这可是她当年吹过的呢。”

他接过那管紫箫,满眼惊讶……

老太太说:“碧薇走的时候,忘了带上这箫了,后来,司徒把它从窗户里扔了出来,是我悄悄捡回去的。”

他轻轻地抚摩那紫箫,上面仿佛还留有母亲的体温。

母亲当初出走的时候,为何不带上这支紫箫呢?

没了这箫,她的岁月里便没有音乐了呢!

牟老太太给他丢下了他母亲当年吹过的这管紫箫,以及一堆解不开的疑团之后,便颠巴颠巴地走了。

他踱回床前,疏朗的月光正洒落在那支紫箫上。他拿起那箫抚摩着,却不知为何,竟联想起水子脖子里佩戴着的那块玉佩,禁不住发了好一阵呆……

在艺术面前,司徒雨轩是个朝觐的信徒,碧薇却只是个女人,一个本然意义上的女人。碧薇同司徒雨轩的根本区别只在于,在碧薇心里,艺术不仅是一座神圣殿堂,首先是爱的同义语,或者甚至就是爱的本身了;若没有了爱,无论再怎么辉煌的艺术殿堂,在她眼里也便变得黯然无光了。做为一个女人,她需要爱,需要那种一生一世、刻骨铭心的爱,正如植物需要阳光的照射,需要雨露的滋润、风的吹拂一样。

然而,这一切,司徒雨轩显然给不了她。

那天,庄一鹤去看望司徒雨轩时,司徒正在临《石门铭》。

庄一鹤对司徒雨轩说:“我在洞窟里又看了一天的壁画。”

司徒雨轩说:“哦?一定很有感慨的吧?”

“那幅《微妙比丘尼缘品》,叫我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他说。

司徒雨轩抬头望了望他……

庄一鹤说的这幅壁画,司徒自然是知道的,壁画上描绘的是一个凡间女人皈依佛法,成为一个比丘尼的故事。这女人在皈依佛之前,被判定前生犯有大罪——她的前身曾害死过一个小孩,而且是用一根铁钉残忍地楔进那孩子的脑袋去的……

庄一鹤就这个话题进行了一番借题发挥:

“显然,那孩子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她丈夫的小老婆生的。她自己没有孩子。而谁都知道母以子为贵。没有子嗣,那女人就随时可能面临着被丈夫一纸休书休回娘家去的厄运。婚姻对女性来说,只不过提供了她们一个可能的机会,只有顺利地通过了生育这道门槛,她在那家庭里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并不多余的角色。所以,这个叫做微妙的女人(微妙其实是她皈依佛教以后的法名,至于她原先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她并非跟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什么冤仇,她的手段仅仅是她为了获得一个坐稳奴隶的位置而已。当然,她的行径——尽管是前生所犯的罪恶——肯定是一样恶行。我想,细究起来,导致这恶行的,却有着多方面的因素。我只是觉得,无所不在的佛对她的惩罚有点过于严厉了。”

“……”

司徒雨轩在一旁听着,神情始终有几分恍惚。

是的,这个故事的确是有点残忍:

那个可怜的女人先是跟一个叫梵志的男人结为夫妻。怀孕了,生下一个孩子,之后,又怀孕了。她跟丈夫抱了孩子一起回娘家,走累了,睡在一棵树下。夜里,她要提前分娩了,疼得满地打滚,从她子宫里流出的血招来了毒蛇,毒蛇把她丈夫给咬死了。她悲痛欲绝,草草掩埋了丈夫的尸体,带了孩子继续上路。走到一条河边,没有一只船,只得涉水而过,大孩子落水淹死了。她奄奄一息爬上岸,又来了一只狼,将她刚生下的婴儿也吞吃了。她再往前去,碰上了一个老头。老头儿告诉她:你娘家失火啦!她急忙回到娘家一看,那老头儿的话果然不虚,娘家的房子已烧成了一片废墟。于是,她便彻底地走投无路了,只好寄居在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家。由这老头子介绍,嫁了另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无赖,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她跟这男人又生了个孩子,却被那老头儿将刚生下的婴儿活活烹入锅中吃了,还逼迫她同他一起吃她孩子的肉。她偷偷逃出来,跑到一片墓地里,碰见那老家伙的儿子为亡妻守墓。她受了感动,同那男人结为夫妻。可这男人短命,结婚之后不到七天便一命呜呼。于是,这女人便被迫殉葬,被活埋了。就在她殉葬的当晚,一个盗墓贼将墓挖开,得着空气的她竟然又复活了,复活之后的她,除了嫁给那个盗墓贼,别无选择。但没过几天,那盗墓贼又锒铛入狱。就在盗墓贼被押赴刑场砍头的那天,这倒霉的女人再一次做了陪葬,这次她也没能死了,是被一只野狗从坟墓里把她扒出来的……

庄一鹤感叹:“高高在上的佛,为了引导一个女人的皈依,宁可让这个女人尝遍人世间所有令人发指的灾难之后,才踉踉跄跄地见到了真佛。其实,无所不知的佛早在那里等着这个可怜女人的到来了。于是,佛便将她前世的因缘一一说给她听,给她剃度,她才成了一个比丘尼。这是不是过于残忍了点儿呢?”

司徒雨轩喃喃:“那壁画上讲的是皈依。”

他却立刻反驳说:“可是,那《五百强盗成佛图》讲的不也是皈依么?那500个拦路抢劫的贼盗,被官家缉拿在案,绑赴杀场,即将绳之以法的时候,奇迹突然出现了,强盗们口中念叨了三遍'阿弥陀佛’,刽子手的屠刀倾刻变成了两截。于是,那500大盗顿感佛法无边,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两相比较,竟殊同天壤!为何女人在佛国里的命运也跟在现实中的命运一样呢?女人想要超出六趣,进入涅磐,竟是这么的不易。”

司徒雨轩眉峰微蹙,想说什么,终没说出来……

庄一鹤接着说:“这事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释迦牟尼的那个姨妈,那个一手将他抚养大的女人,对他说,她想要出家。释迦牟尼却对他姨妈说:你们女人出家有什么好呢?你们女人不像男人,女人终归有五不能,一不能成佛,二不能成阿罗汉,三不能成大梵天王,四不能成帝释天,五不能成转轮王。结论似乎是三个字——瞎忙活。我真想象不出,像佛陀这么伟大的至尊,为什么竟然对女性会如此苛责、鄙视?这跟佛祖宣扬的人人平等何其悖逆。佛陀不就是“觉悟者”的意思吗。然而,在佛的眼里,女人竟成了一切罪恶欲望的代名词,女人就是欲望的诱惑,就是邪恶的化身,甚至就是导致社会堕落的渊薮。在印度教的想象中,女人简直就是阴森森的阴间、是死亡、是地狱之门。这难道也是佛教的本意吗?”

司徒雨轩喃喃:“……不管怎么说,劝善总没有错的。我们都不是生活在净土世界里的,所以,我们都不是佛……”

难道司徒果真是没听出庄一鹤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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