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爹(外一篇)/衡凤岐
我结婚才一个多月,爹就对我和妻子说:“咱们,分开过吧!”
妻子一愣怔,说:“爹,儿媳哪儿对不住你啦?”
爹摆摆手,摇摇头,温和地说:“没有。就想分开过。明天,我去给你们买炊具。”
轮到老二,爹也是这样。
爹对外人说,吃大锅饭,不行!还是包产到户好。这样,对他们有好外。
可老三结婚五六年了,爹却舍不得和他们分开过。老三念书念晕了头,高中毕业进县城做生意亏了本,欠下许多债,又从县城退了回来。老三回到家什么也会做,整天提心吊胆,怕见讨债的。
外人就给爹出主意:“快和你那末犊(小儿子)分开吧,免得你受连累。”
爹头一歪,说:“错了,那小子现在正遭罪,我不管他,谁管他!”
外人那脸一赤一红的。
爹又说:“我这单位再穷,也不让那小子下岗。他一下岗,我儿媳咋办?我那胖孙子咋办?”
外人想想,也是。
大集体时,爹是大队鱼苗场的场长。集体散了,爹还干本行,做起了卖鱼苗的生意。那时很穷。爹只顾做生意,几个月也想不起理理发,弄得满头长发如秋冬的老草。一有闲了,爹踱进了理发店。理发员吓了一跳,以为爹是要饭的。
“走错门了。”
“没错,门牌上写得清楚。”
“你是——理发?”
“要饭的,能来喝你的洗头水吗?”
爹坐下来,理发员却掂着遮布愣在那里。爹看出人家是瞧不起他,就说:“你们有几种发型?”
理发员捂着鼻子:“你要哪种?”
爹一昂头:“我有钱。把你们的工具,统统的用上!”
理发员是个女的,一听爹这话,“噗哧”一声,笑了,把遮布都丢在了地上。笑够了,噙着泪花花,说:“你该不是二战时期遗留的日本战犯吧?”
爹见人家随和了,便也顺水推舟,即兴唱起了台词:
八路的,哪里去?说出来金票大大的;
八路的,哪里去?不说你就死啦死啦的。
爹爱唱戏。集体时,他在大队革命文艺宣传队还是个主要演员呢。爹演《白毛女》里的杨白劳;演《三世仇》里的王二爷;演《掩护》里面的日本小队长。特别是王二爷演得最像。爹擦了黑脸,戴了礼帽,穿了长衫,拿了我奶奶的红拐杖,在台上一亮相,活脱脱一个大恶霸。爹踩着鼓点,在台上走了一圈儿,把拐杖使劲摆了几摆,唱:“王二爷我家住在王家庄上,又有钱又有势独霸一方……”
台下就有人骂:“这个驴熊,不得好死!”
我奶奶八十多了,还爱看戏。她见人骂,一时弄不清骂人还是骂戏,便也回骂:“你才是驴熊。啥思想。”
可自打老三败回,我再没听见爹唱过一句戏。我观察爹的脸色,忽然发现他老了许多。我又发现,爹独自坐在塘边看鱼吃食的时候,总是呆呆的,呆呆的……
有天夜里,爹躺在水塘边的竹床上梦呓般乱叫:“三万元,我来还……我还……”
我忙跑上前把爹推醒。
爹迷瞪瞪坐了起来,嘴里还念着:“我还……我还……”
月光之下,水波之上,我见爹流出了老泪。泪滴滴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爹还沉浸在梦里,他哽咽道:“我梦见人家又来逼账,把你三弟给绑走了……”
停了一会儿,爹对我说:“你三弟不争气。你是老大,今后,要多帮帮他。我虽上了年纪,这份心,还得操。咱爷儿们齐心协办多出点汗,把你弟欠人家那钱,还了。”
月光忽地暗了一下。我抬起头,见一块薄云,如柔软的手帕,正好擦在月姥的脸上。
月姥姥,你也哭了吗?
脸
在乡政府大院里,乡长常常铁着一张脸。
“乡长好!”来乡里开会或办事的村干部这样招呼他。
“好。”乡长脸也不扭,迈着悠闲步,手掌一抬,就过去了。
“乡长,还没下乡?”
“嗯?”乡长也不知听清没有,从嘴角只挤出这一个字。问话的人就不敢再问了,心想,真该死,乡长下不下乡,是你管的事吗!
逢着哪村有解决不了的事,来乡政府请示解决的办法,那村干部就确着头皮找着了乡长。
村干部站着或蹲着讲了半天,乡长坐在他那罗圈椅里,绷着脸,一句不发。有时眼睛眯缝着,瞌睡似的。
村干部就着了急,长话短说,最后问一句:
“乡长,你看这事咋办?”
乡长慢悠悠站起来,伸伸懒腰,张嘴打个呵欠,说:“我去趟厕所。”又慢悠悠走了。
时间久了,村干部就很少再找乡长谈工作了,有事,都往书记屋里跑。有些村干部脾气坏,就背地里出乡长洋相,说他那张脸就如同乡政府的大铁门一样,阴森森的。
是个大雨天,我正坐在屋里看报,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党委办公室老刘的声音传过来:“喂,是郭村长吗?快到乡里来一趟。风雨不阻。”
我赶到乡里,刚进大门口,有一个撑雨伞的高大男人就奔了过来。
“哈哈,郭村长,看把你淋的。到办公室避避雨去,晌午我请客!”
我一抬头,见是乡长。雨伞下面,一张笑脸,很是好看。
到了办公室,见屋里已经坐着好几个别村的同事了。老刘笑眯眯说:“是这么回事,县里打算从乡长里提拔一位副县长,今天县组织部是专门来考核的。大家可别忘了给乡长美言几句呀!来,先吸烟,这是乡长提前给大家准备的。”
大家就乐了一阵子,都说,就凭乡长今天难得的一笑,我们也要投他一票。刘秘书,他只管放心吧。晌午让乡长好好安排一顿就是了。
过了几天,我又去乡里,正好在院里又碰上了乡长。我忙迎上前去,说一声:
“乡长好!”
乡长脸也不扭,没听见似的,慢着悠闲步,手掌略一抬,就过去了。绷着的脸,又像那硬梆梆的铁大门一样。
我朝自己嘴巴上打了一掌,心里说:“活该,真活该!”
讨个没趣,我刚要离开,忽见院子里驶进一辆小轿车来。车门开处,一位很有官相的人挪了出来。
“马县长,你来啦!”
我看见乡长疾步迎了上去。那张绷着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平时他那高大的身躯这时也似乎矮了一截。
(作者简介:衡凤岐,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平县专探乡衡坡村委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