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村(四)
本文作者:贾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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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割地是最忙的,也是最苦最累的,忙苦累纠结的就是风雹霜。
在大后山地方,风摔雹打霜冻,这自然灾害的侵袭在云来雨过的秋季时有发生,费心费神何止于尽身尽力。一年的辛劳全在于这黄金季节的收获,流汗流泪也不负皇天后土,田间地头也无愧一穗一粒。龙口夺粮,若有闪失,付之东流。一开镰,全村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宁可人收不让天收。他们虔诚祈祷,而不敢有所奢望,心付诸行,行归于心,一心而为,用行体现了自我的价值。一年之勤,因时顺势,遵循自然规律而努力做到颗粒归仓,他们任劳任怨而不惜抗争苦斗。一认垄,五行半(每行15垄),整工每人三或四垄,七厘每人两垄,半工每人一垄,不精确的称呼道出了自觉自愿的集体劳动现实。大家不用分工,依次排开,迎着麦浪,挥着镰刀,伴着黎明送走夕阳,一干四十多天。割得腰背痛就拔,拔得手脚疼就割,与土地攻战得四肢麻木、五体投地。而当他们展展酸酸的腰背,舒舒麻木的手脚时,满脸汗水脱出的红晕又显示了那庄户人的不倦与不屈。割破了手指用细绵土止血,磨起了血泡用针去挑,酸痛了腰背用上衣折叠成带一勒,土里土气不失泥腿子气。
宁可让小孩儿在地里哭,也不让小孩儿在家里玩儿,拖累,使无意识教育拓宽了境界。麦芒前挡,小孩儿后累,前后摆脱不掉的恰恰是让小孩儿的天真得到了发挥。田野濡染,实地熏陶,孩子们从五六岁就学得了拿镰刀,帮着父母搬豁豁,这将《愚公移山》“始龀跳往助之”搬到现实,更富神韵。大孩子们大清早就磨镰刀,顺磨、倒磨、侧磨,在磨泥的流淌中镰刃明晃晃地闪现。他们还时不时地拔下自己的头发放在镰刃上吹试,将剃头匠的功夫用在刀刃上,卷刃、扶刃、备刃,真乃功夫不负砍柴工。他们在磨泥镰刃的渐渐消失中成长,在出镰、挥镰、收镰的款款锻炼中成熟。大人们收工后还要割捆蒿子或拔捆猪菜,身手不得闲,忙碌的身影再现了日日生活的勤奋。
裹着小脚连走路都不稳的王老婆婆和曹老婆婆一割一秋天。笨鸟先飞,摸黑下地,摸黑回家,她俩的摇摇摆摆跌跌撞撞何尝不是一株迎风摇摆的麦穗?麦穗在等待收获,而她俩在收获麦穗时也收获了自己。她和她被旧社会裹住了双脚,可土地般的心田没有被束缚,心与行相应,不能用脚就用膝,用纳了又纳补了又补的膝套裹住圪膝,戴着手套套,跪着时拔时割,从这地跪到那地,从地头跪到地头,跪麦田,跪麦茬,跪麦垄……她俩的跪何止于男儿膝下有黄金?遇有远地,她俩中午不回家,吃点随身携带的干粮,继续跪在麦垄一镰一镰一把一把地行进,日晒,汗水泥土满面,雨下,水土浸透全身,不馁不弃,一以贯之。一行行跪迹、一圈圈雨迹、一身身尘迹,润土滋苗,身无名,禾留香,无形的文字胜于记功碑。
一码码个子(码起的禾捆子)历数着日晒风吹雨淋,装车成垛包含着丝丝缕缕的牵心。不能下地劳动的年长着,人闲心不闲,他们的经历无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暑土气,炎天光,为的是一口吃,就是能得到一颗金灿灿的粮食。你看,他们拖拉着步子,佝偻着身子,在村街上艰难弯下腰拾起丢下的麦穗,吮吸品尝,这情景将“汗滴禾下土”而为“口中食土香”。一粒粒粮食得来的艰辛换来了一粒粒粮食价值的珍贵,就定格在他们那弯腰驼背。
一对对连枷此起彼伏,上下翻飞,声声激越的震荡中伴随着一些凝重严峻的细节,包括每个动作值得崇敬的东西。对打的较劲、配合的和谐、相持的均衡,手臂肩腰腿都要见功力,每一个考验的细节劳筋骨,乏其身。拔割地腰酸背痛,打场肩痛臂酸,骨子里眉眼间凝聚着庄户人的不倔。
老犁牛挺着八字大角,瞪着眼睛,弓着脊梁,四蹄发力,拉出了一堆堆麦捆。一根皮绳把它和村民联系在一起。一边是紧扣牛领不停地拉,一边是抖动杈子不停地摊,绷紧的皮绳凝结着老牛的喘息和辛勤的劳作。
三颗滚动的双马碌碡由里向外反复碾压,跑转的圈子似乎是生活的轨迹。层层碾压永不回头,永不回头层层碾压,反反复复永往直前才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场、打场、摊场、碾场、翻场、收场、扬场,筛、扇、簸,哪一样程序不是村民反反复复的精细?颗粒归仓是一个没有休止符的节拍,你得无休止地付出,没有付出怎来回报?
劳动的情感是真诚的,环境锤炼意志,付出才惜珍贵。田间、地头、场面,这劳动的场景淳朴而神圣,割地、碾打、脱谷,这样样的劳动增进了友情。姑娘后生们少有约会的浪漫,唯有尊重的现实。即使产生爱慕之情,他们也埋藏在心底,不言不语,只为对方祈祷祝福,也许对方永远都没有感知,而他或她无怨无悔,这种深沉的爱像天地一样宽广。村民场收入库加班加点,夜战脱谷,笑对星辰,一任黄尘裹身而不惜劳劳碌碌。得到分给自己的三个炸油饼时,油渍浸润心田,父母舍不得吃,拿回家叫醒熟睡的孩子,看到孩子摸着惺忪的小眼大口大口吃的情景,疲倦随着深夜的星辰驱散。
广种薄收是不争的事实,三提五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余的是分配给劳动报酬的。年终决算,算盘是打不出劳动汗水的,精确的计算每年每个工分红四或五毛钱左右,甚至有的年份还倒开红(收不抵支),等到来年再分配。庆幸的是,74年大丰收,兰麦长得齐肩高,穗头一拃长;三分三莜麦每亩上石,当年分红每个工一元二角八分。分红的那天晚上,队房里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唯有昏暗的灯光泛出波澜,映照得每个人都心潮起伏。他们倾心听会计的公布,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全村住户除一户微欠队里款外,其余的人家都多少不等得到了红利。虽晚秋夜寒,可他们如坐春风。
起居有常,不妄劳作。静静地倾听,默默地领悟,生活的场景是劳动的一个又一个温暖,是一种暖入人性根底的深深感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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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5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退休前为察右中旗第一中学语文教师,现居科布尔。
【本期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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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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