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尊铭看“中国”观念的演变

  何尊是西周初年周成王五年的一件重要器物,不仅记载了成王五年洛邑建成后初迁东都洛邑的重要事件,还追忆了周武王去世前修建东都的遗愿,同时记述了周成王对姬姓宗室小子的训诫之语。

  何尊铭说:“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兹(乂)民。”是说武王克商后向上天祷告:我大概应该居住在这天下之中的国都,从这里治理天下之民。何尊铭中“宅兹中国”就是说居住在天下之中的都邑——洛邑。为什么要选天下之中建都?《尚书·召诰》引周公之语说:“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这是从上帝鬼神崇拜角度论证了建都天下之中的优势:天下之中建都,便于祭祀皇天上帝、上下鬼神,获得天命保佑,治理民众更易于成功。《史记·周本纪》则说:“(洛邑)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是从经济地理学角度论证建都洛邑的优势。从神权和地理两方面,可充分看到在天下之中洛邑建都的好处,这也说明西周时期“中国”一词指天下之中的都城或国都。

  到春秋战国时,“中国”从天下之中的国都演变为指代中原一带的诸侯国。《左传》多见把“中国”与“四夷”“蛮夷”“戎”对举的记载,表明“中国”是指中原华夏部族居住地,周边则是蛮夷戎狄的“四夷”。但应该看到,这不完全是血缘种族的划分,而更多是根据地域和文化礼仪方面的划分,因为春秋战国时东方的齐国、南方的楚国和吴越、西方的秦国也都是诸侯大国,却往往被视作蛮夷,被排除在“中国”文化圈之外。《管子·小匡》记齐桓公之语云:“北至孤竹、山戎……荆夷之国,莫违寡人之命,而中国卑我。”《孟子·梁惠王上》记孟子分析齐宣王心理说:“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都说明齐国被认为不在“中国”之列。《战国策·楚策三》记张仪言郑、周之女美而众人以为神,楚王曰:“楚,僻陋之国也,未尝见中国之女如此其美也。”这说明周、郑为“中国”而楚不属“中国”之列。

  从许多文献看,春秋战国时一般把中原地区的诸侯国郑、韩、魏、赵等视为“中国”范围,而周边蛮夷戎狄则不被列入“中国”。甚至中原小国也列入“中国”,但南方大国楚、越却被排除在外。不过也应看到,有时不完全按照是否位列中原地区为标准,还与文化礼仪等因素有关。《管子》《孟子》未把齐桓公和齐宣王时的齐国列入“中国”,《战国策·秦策二》却把齐国列入“中国”的五国之内,原因何在?《春秋》僖公二十三年:“冬,十有一月杞子卒。”《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十一月杞成公卒,书曰'子’,杞,夷也。”杜预注:“杞入春秋称'侯’,庄二十七年绌称'伯’,至此用夷礼,贬称'子’。”可见在严华夷之辨的时代,一国列属“中国”“华夏”(或者单称“华”或“夏”)还是四夷,还要看其是否采用华夏之礼。齐国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文化认同,应该与此有关。

  秦汉以来我国形成高度中央集权化的统一国家之后,“中国”一词便具有了新的含义,演变成以华夏民族为主、多民族居住的统一国家的专有名词。《史记·天官书》:“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陆生曰:皇帝起丰沛……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汉书·武帝纪》引汉武帝之诏曰:“今中国一统而北边未安,朕甚悼之。”《汉书·食货志下》云:“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可见秦统一天下以后,便把所占领土地版图并以行政区划进行管理的地域称为“中国”。

  由上可见,“中国”一词在西周、春秋战国和秦汉以来有不同的含义和用法。不过,春秋战国时期仍然有使用西周时期表示天下之中国都的“中国”一词用法:如《孟子·万章上》:“(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此“中国”仍指天下之中的国都;《国语·吴语》越大夫种谓:“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而以中国之师与我战。”韦昭注:“中国,国都。”是说吴国仅仅只能用国都的军队与越国战斗。秦汉以来,仍然使用“中国”表示中原地区的用法更多一些。《史记·孝武本纪》:“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者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此“中国”仍指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这种现象一方面是由于秦汉以来学者沿用前一个阶段的文献,另一方面则是往往沿用前一个时期古语词的习惯使然。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文科资深教授、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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