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物二题 || 作者 匍勤
(一)高庙
车过白墙红瓦的土高新农村,眼前出现一段四米宽的硬化路,平整笔直,且无遮挡,连东去的视野也格外透亮明了。在如此称心如意的路况中,少不得来一番提档加速,一晃就跃过千米,此时一个宽不过百米,深也就三四米的小断岘乍然出现。在乡里人的观念中,好端端的平塬梁峁,突然被滴水穿石游韧有余的风雨拉锯般裂开一个下上或上下但尚可通行的捣对坡,就谓之岘,根据宽窄,又有大断岘和小断岘之分;倘或更深,跟十里八里的沟谷相通,那就叫南涧沟或北沟(因地理方位而言),再要是与旱河相通,那就直呼十里或八里砂河了……
这里是东出土高山乡人民政府的第一个社——程塬村高庙社。由西往东看,地势明显呈西低东高的缓坡状,千百年一季季的垦植梳理,曾经凹凸不平的峁塬丘陵在犁铧殷勤地翻覆下,在一次次农田基本建设的运动下,失了模样易了形容,成了一块块宜于小麦豌豆胡麻洋芋耕种生长、旱涝保收的引水漫坝田,那高低错落林路布局合理,又不失为峁塬的一道新风景。
此刻换个角度,当你站在十五千米外的草滩镇高塬社北望,就会发现这一列山峦地势若引颈昂首的幡龙,浩浩荡荡,在不断攀爬隆升中,似要与与靛蓝巍峨的崛吴山自然衔接,却在山麓前被一条东西向的风水岘无情断开,时空的长河一经涌流又是成千上万年……那里是会宁县最东北的十百户村,与靖远县高湾镇的白崖村交连地畔(其实这里历史上俱隶属于靖远县),平均海拔两千二百六十米。而作为南邻的高庙,一脉相承,相距不到两千米。不同处,一者有墩墩洼上的烽火台,一者却有塬顶的高庙,是黄土沟壑丘陵区万千小村中不同地名却同根同祖风俗般配的兄弟或妯娌村社。
高庙的庙源自于何朝累代,历史上曾有过怎样的鼎盛与辉煌,又是如何颓败和衰落,岁月若水,经流不息,惟这一切随着山乡的偏僻,文字的残缺,终成一袭云烟,只有地名还犹如衣服的领口,让人提携着,去忖度他前世不俗的反反复复式点点滴滴。
过了小断岘的之字绕,这时的原野犹如一幅展开的黄土卷轴,东西南北炫耀般恣意打开,令你的视野随着它,不只在易形的塬峁岭地行走,也醉心赏读于起伏的沟谷幽涧中。
成千上万年自然风雨的剥蚀切离,山川的原形在不经意地删繁就减中,去凸成凹,因凹而成沟谷山涧,最后绘入沧海桑田的大变迁概念中。而时间的风经历的雨,看不见摸不着,就穿棱溢流于其中,雄涌而执著,迢遥而漫长。确实,就某一个人直趋一个世纪的经历,总觉得这变化的微不足道与乏弱——曾经的山峦还在,往昔的沟涧依然,似乎一成不变地烘托着原野遮隐着一川沟田,在朝花夕拾春种秋收中,任经历者嘅叹岁月的易逝,红颜的易老,物是人非的变迁……而此刻倘若要说你脚下站的方寸弹丸,竟是五千七百多年前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埋骨厝边之地,你一定会惊谔不已,至少我当时大吃一惊,虽然有生于厮长于厮而且不能不说还谙熟于厮的经历。
也就站在这浅平的峁岭上,向左手转向北边看向田地里踱,竟裹藏着一种古老的丧葬习俗,一种先民的太阳穴葬,一种原始的图腾崇拜与信仰……
由于地理的差异经纬的不同,太阳在某一地升起的时间和方位,因季节的变化略有不同。而事实上,春夏秋冬,在高庙的此隅,太阳升起的方位总是眷顾或垂怜于偏东南一隅,即八卦上的震巽字位,而落下则在兑乾字位,即偏西北处。
现在我们来看这处地势,它的塬顶似乎还在,若持刀轻轻掠过一般,略呈东高西低缓坡状,只是这西山沟畔边,一脚下去,又是时空万千年的深沟大涧。与它隔了一重似蜂腰状的山峦的东边,很巧妙地避开了太阳初升时其它峰峦凸起的遮挡。可以想见,当重又回归的太阳历尽千山万水,从一线天的月亮山巅(六盘山或陇山)顶徐徐展露她金灿灿的容颜时,居东的高庙村很多地方还暂时处在阴凉甚至寂冷中,独她却首享了朝阳最初的惊颜一瞥,而这份殊遇,伴随着一天十二小时,一路向西流转,须臾紧随。
更当太阳运转到西山的门户时,当峁塬上其他的地方不再被太阳渲染润色时,独它,还刻意以口腹吞金丹之势,在一重又一重山峦自然组成的千门万户中,含笑送夕阳;更精美绝伦处,如果你以一付虔诚守望者的身影,眼神又随着星辰再行北移,似在如岸似带的辽绕中,终在震巽字位再度与旭日东升重叠,又一幕春花秋实得以延续更迭……
可以想见,那些以游牧、窟穴为生的先民们,平素他们就生活在水源较近、食物相对方便易得且比较温暖的山下沟涧边,那里有他们的生活区,男主外女主内,平素种养与牧猎结合,而且因为烧水做饭的需要,还抟土烧制本色褐黄或有线纹、水纹的砂土罐……一旦有生者逝去,则扎一类似担架的东西,合部落出动,缓步抬上峁塬,依据他们对太阳的虔诚追求,选择一日之中,最早也是最晚看见太阳的地方,做为逝者亡灵的安息处,即方便祭祀又便于记存……
时间跨入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一股自外袭来的掘宝风,不如说是挖祖坟风,也无例外地将此地来一番梳理盗掘。一些说着地道方言,藉着夜色掩护甚而明目张旦地不法分子,开着小车握着钢筋打磨的探杆,在有坟无坟有瓦缶无瓦缶的村头巷尾滩头僻角,极具条缕细致洗劫一空,那些埋骨千年的骨殖古董正中其一夜暴富地心态,难逃厄运,且毁于其无丁点文物保护意识地曝尸弃迹中。
这些骨殖大多埋在一米五以下的浅黄土表层内,属竖井穴型,群葬。大多头东脚西,数量有三、四十穴之众。从挖出的情况,看得出当初人死以后,仅仅用桑麻或蓆子缠体裹身,仰面向天,四肢尽量抻直,周围环以砂罐,也有特别的则以不多的彩陶作陪。更在混合着泥土的胸脖手腕处,还有经打磨的类若扁豆颗大小的骨珠散布,而当地农民则用筛子筛选分离后,把骨珠按粒卖给盗宝者,不是帮凶也是隐形毁坏古文物的不法分子。我还曾听说过,有一位好事者,竟拿以股骨胫腓骨比划,得出古人比现代人身高……?
呜呼,我的这些风餐露宿,仅仅以动物肉体、果浆为生的先民们,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群居且简单的游牧加养殖(或有简单的种植)生活,一年四季以险恶阴冷的窟穴为居,以蓑草为衣,以动物的皮毛为被为褥,虽早出晚归,但常常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更有不意出没的豺狼虎豹,疾病瘟疫,难以想象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他们是如何繁衍生息,并成为我们苦难与艰险的前行者,更由于险恶的生存环境,他们常常殁于不惑之年,用而今的英年早逝来评价他们的生命庚辰最贴切不过……但仅仅因为盛水装饭的工具,死后伴随他们丰衣足食美好想象的线纹鱼尾纹水纹等等的素罐彩陶,历史在隔了五千七百年后,还被起尸曝骨,身首分离,死者长已矣的安息回转一说,不只被彻底毁坏且百般蹂躏,真不知道因果报应之说可否有之,严酷的法律是否有保障……?
还是那块山边地,每每经过,看着峁塬依旧,听着蓑草漫道,莫不令人心音悲怆,我们所谓的新时代有文化懂法制地新新文明子孙,更有哪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招摇撞骗的乡镇干部,你们不只枉为人子,枉为地方官,实质与一帮披着人皮虽无尖牙利齿的群兽无异……在此,我要为心中的先民设碑立祭,惟,他们是我们的先祖,看得见摸得着的神灵,他们的牌祀位应写上被盗挖的新石器先民遗骸残址,落款却是:上天难容的二十一世纪不屑子孙愧立……
(二)烽火台
我曾从东南西三面看过位于墩墩洼上的烽火台,其实墩与烽火台同语,从西看,你就感觉山势突兀一角、濒临涧沟的峁塬制高点上,骤然出现一个同色同质但类似天圆地方的就地取材的建筑,也许他过多濡染了岁月地沧桑,褪去了往昔荣耀地铅华,如今变得平实甚而有些孤寂,但他依然神志清晰,不只泛泛着西来山川的浩瀚,也俯视着胸前由东向西铺展的纤陌山川的纵横捭阖;再从东边看,仿佛是瓷碗边沿峰脊一线处,乍然出现的天地相通的对接点或通晓处。而从正南仰视,地势的北高南低,仿佛是一面迄自四百多年峨冠博带的神灵,早已谙透了朝升夕落周而复始似是大同小异却又殊途同归的岁岁年年,大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衣袂翩翩和王者风范。
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因为寒旱导致的童蛮荒芜,才令此山此塬此川以外的风景似乎因了山青水秀,才人杰地灵,才文化积蕴久远深沉。就若曾经的跳农门一词,似乎只有跳出偏僻贫穷的乡村,城市里就一定藏有风光旖旎景色迷人处。也一样,命运之神至今仍把攥着经济命脉的我,总以为风景那边独好,却在打工的奔波中明白,过于垂怜意外飞财的鹞鹰,却忽略了凭辛劳打工获得的鳖虫;只想一夜暴富的飞来之财,却忽略了这脚下的黄土,才是我真正的衣食父母发迹之处;只羡名山大川的巍峨秀丽,却想不到这近在咫尺的黄土峁塬上也一样有远在四百多年前的烽火台,而比及踏上时那豁然开朗一目千里的佳境着实令我折服,山峦之逶迤河川之绵延,即藏龙卧虎又处变不惊,即土地肥沃又物产各异,朝升夕落四季更叠,也是一幕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景色殊异处。
切身之处,比及身临其境,才发现,所谓的天圆地方,不过是一厢情愿地画蛇添足,而真正的构筑却是依山就势,取长宽相等逐层递减的三层平台,大约十来米高,然后托一类若倒扣的碗,置于坎台上。遥想四百多年前,一队由六七个人组成的戍台将士,他们有营房有锅碗瓢盆,配备着剑戈矛矢,更有驮运的骡马,蓄储有数量不菲的草叶粪薪,一旦遇敌袭扰,则取之柴薪,以此制高点,点燃喷淋过水的薪柴,顷刻狼烟袅袅,升腾不已。而更由于此处东西南北风融汇,没了某一方风的胁迫利用,大漠孤烟直更醒目,比及四方的乡邻或哨兵发现,或挺剑持戈依堞拒之,或将妻携子逐羊牵牛择道远遁……
许多人事,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若身临其境。当我们不在其中时,真实的由理就想象得有些轻描淡写,而当近距离时,哪些人心的叵测世事的多舛,直如此复杂险恶怀柔,一如从山下上到山巅的迟纯,而后难已久站,又从山巅下移到沟底的上树容易下树难——山顶自有八面来风一目千里的豁然开朗,而谷底也一样有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静谧神奇。
我上小学那会儿,村里一位不惑之年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硫磺尿素佐以炒焦的锯沫,经精心勾兑包裹,然后制成一枚枚外皮以麻纸粘糊的迫雨炮弹。时过多年,他佝偻的身影,谨严的表情仍历历在目,只是他如何把一颗点燃的弹丸放进斜立的炮管中,并双手拢成一八字,迅速从管壁滑下撤离,那顷刻升空并爆炸的烟云,将聚集的云峰——那是骤雨或者冰雹的浓墨重彩迅速轰开,但也有打不散,招来更大的灾情的忧虑……而他讲过的壮年时去新疆当兵的经历,还有新疆的省主席陶峙岳和包尔汉,以及蒋介石的临阵阅兵——洒了三天香水警戒了三天的机场岗哨,却还无颜得见尊容地遗憾与嗤然一笑,如烟似雾,一如记忆中烽火台上的小窑,至今百般觅寻,却毁于风雨的渗透与坍塌中……
文已至此,乍然想起初中时的同庚周同学,我们和另外一个姓赵的互结为拜把子弟兄。可时隔多年,世事浮沉,差别变化极大。姓赵者一番从军后,是否恩惠于他当县政协主席的姨夫的扶持提携,从乡干事做起,一路风生水起,直做到镇长做到县文广局副局长,而我两位也从热情有加希望满满的少年逐渐沦为心事重重感觉命运多舛的农夫,我曾在一打工回家的路上,遇见因交通事故困兽般待在小车里的赵,他冰冷寡淡,让本就不慕官的我,从此似乎是头上生角脚上长刺,专挑暇疵,天地之广大,一日三餐,惟尽力辛劳获得,我缘何佝身讨好于你鼠目寸光之小人;而另一位同学,也在求神拜佛的庙观,遇见一样冀望子孙娘娘显灵的赵,故地重游民风淳朴得遇少年时的学友结拜兄,少不得以憨憨微笑打招呼,竟是一番吾想不起的小大人的推诿傲漫,想起上学时,他把母亲精心做的甜醅拿给一脸感激不尽的赵,如今物是人非,非贵也奢,令他不由嘅叹,当初的一番好心真喂狗矣……我除了心有同感外,权当一些不可多得地收获。想起古人的话,宁给君子扶车抬轿,不给小人牵马拽蹬,欺天的饭吃得,欺天的话说不得,以我言诅咒他心似有些太俗,可这家伙也太麻雀上梁头,鸟不大,架子不小焉……
曾经的烽火台,早已失去了传递军情信息的价值,但它的存在仍在隐喻我们,未雨绸缪莫忘险情,暂时的平安并不意味着长久的平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另一面就是蛇蝎伺机入侵生灵涂炭百姓遭殃的佐证,更何况百年前海原大地震的遗迹就在咫尺,在灾难和明天那里,究竟哪个先到,哪个应得到重视?唯相信党相信政府,众人拾柴烈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