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情绪常常不好,其实是你智慧不够
朋友:
从屡次来信看,你的心境近来似乎很不宁静。烦恼究竟是一种暮气,是一种病态,你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就这样颓唐沮丧,我实在替你担优。
一般人欢喜谈玄,你说烦恼,他便从“哲学辞典”里拖出“厌世主义”、“悲观哲学”等等堂哉皇哉的字样来叙你的病由。我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自己从前仿佛也尝过烦恼的况味,我只觉得忧来无方,不但人莫之知,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哪里有所谓哲学与人生观!
我也些微领过哲学家的教训:在心气和平时,我景仰希腊廊下派哲学者,相信人生当板依自然,不当存有嗔痴贪恋,我景仰托尔斯泰,相信人生之美在宥与爱,我景仰布朗宁,相信世间有丑才能有美,不完全乃真完全,然而外感偶来,心波立涌,拿天大的哲学,也抵挡不住。
这固然是由于缺乏修养,但是青年们有几个修养到“不动心”的地步呢?从前长辈们往往拿“应该不应该”的大道理向我说法。他们说,象我这样一个青年应该活泼泼的,不应该暮气沉沉的,应该努力做学问,不应该把自己的优乐放在心头。谢谢罢,请留着这副“应该”的方剂,将来患烦恼的人还多呢!
朋友,我们都不过是自然的奴隶,要征服自然,只得服从自然。违反自然,烦恼才乘虚而入,要排解烦闷,也须得使你的自然冲动有机会发泄。人生来好动,好发展,好创造。能动,能发展,能创造,便是顺从自然,便能享受快乐,不动,不发展,不创造,便是摧残生机,便不免感觉烦恼。
这种事实在流行语中就可以见出,我们感觉快乐时说“舒畅”,感觉不快乐时说“抑郁”。这两个字样可以用作形容词,也可以用作动词。用作形容词时,它们描写快或不快的状态,用作动词时,我们可以说它们说明快或不快的原因。你感觉烦恼,因为你的生机被抑郁,你要想快乐,须得使你的生机能舒畅,能宣泄。
流行语中又有“闲愁”的字样,闲人大半易于发愁,就因为闲时生机静止而不舒畅。青年人比老年人易于发愁些,因为青年人的生机比较强旺。小孩子们的生机也很强旺,然而不知道愁苦,因为他们时时刻刻的游戏,所以他们的生机不至于被抑郁。小孩子们偶尔不很乐意,便放声大哭,哭过了气就消去。成人们感觉烦恼时也还要拘札节,哪儿能由你放声大哭呢?
黄连苦在心头,所以愈觉其苦。歌德少时因失恋而想自杀,幸而他的文机动了,埋头两礼拜著成一部《少年维特之烦恼》,书成了,他的气也泄了,自杀的念头也打消了。你发愁时并不一定要著书,你就读几篇哀歌,听一幕悲剧,借酒浇愁,也可以大畅胸怀。从前我很疑惑何以剧情愈悲而读之愈觉其快意,近来才悟得这个泄与郁的道理。
总之,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静止,求泄的方法在动。
从前儒家讲心性的话,从近代心理学眼光看,都很粗疏,只有孟子的“尽性”一个主张,含义非常深广。一切道德学说都不免肤浅,如果不从“尽性”的基点出发。如果把“尽性”两字懂得透澈,我以为生活目的在此,生活方法也就在此。人性固然是复杂的,可是人是动物,基本性不外乎动。从动的中间我们可以寻出无限快感。
这个道理我可以拿两种小事来印证,从前我住在家里,自己的书房总欢喜自己打扫。每看到书籍零乱,灰尘满地,你亲自去洒扫一过,霎时间混浊的世界变成明窗净几,此时悠然就坐,游目骋怀,乃觉有不可言喻的快慰。
再比方,你自己是欢喜打网球的,当你起劲打球时,你还记得天地间有所谓烦恼么?
你大约记得晋人陶侃的故事。他老来罢官闲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砖。晨间把一百块砖由斋里搬到斋外,暮间把一百块砖由斋外搬到斋里。人问其故,他说:“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他又尝对人说:“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其实惜阴何必定要搬砖,不过他老先生还很茁壮,借这个玩艺儿多活动活动,免得抑郁无聊罢了。
朋友,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木,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喜欢这些玩艺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就在此祝你:
谈谈笑笑,跑跑跳跳!
你的朋友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