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43
再谈艺之所谓“雅俗”。昔日吾已于《颓楼品画》开卷即言:“画称雅道,自古皆然。余谓其若一味刻意追求'纯雅’,则必落前人窠臼,且终归亦未免复堕于俗。”又谓:“俗即从众。即令万人同雅,亦已为俗。”今进而思之,画至一定境界,当是宁可“俗到雅”,切勿“雅到俗”。且岂止画道若此,所有诗文“雅艺”亦然。君试看从古至今,尤其时下网络论坛之上,有多少艺文之士,在那厢乐此不疲“锐意求雅”,而其所得,“雅”则“雅”矣,却大同小异,多是巧妆打扮之下,难掩其糜顿苍白之形神。万众若此,不单可悲,且非俗而何?此即“雅到俗”之谓也。而“俗到雅”则不然。斯乃是由凡身俗务真切体验出发,蕴一己神思呼吸、血脉性情于所玩艺事之内,以此为基点,兼顾及适度“文雅”包装,于是同样远离粗陋鄙俗,终得一神采奕奕之独特形貌焉。是以此之“俗到雅”与“雅到俗”之辨,又岂是字面游戏,当是为文从艺者根本立身态度与执艺方式之别。明确论点既抛置于此,唯幸为文从艺之人,稍用心思加以辨析乃至伸引拓展。
所谓画风“大气”,亦当辨析。固然,一味率直为画,自已与斯相近类,但若仅止于此,或恐又涉嫌粗疏。真“大气”也,作者当负吞吐八荒之志,以意命笔,决不在乎笔下一点一划之精致,唯求整体感觉之合于己心,其恰若战略家在疆场争战中决不着眼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注重全局战事之成功制胜。不言而喻,个中必不乏精彩战役、奇勇深智,然彼决当用于关键要害之处,岂似小女子绣花或作工笔绘,小心翼翼,轻抽慢引,细抹细描,唯恐一针一线、一勾一染之不乖巧。此二者之区别大抵如是,其中虽还有高下精疏不可一概而论,基本情形却不容混肴。有志于艺事品位提高之人,可留心此语。
近代印刷术之兴盛,尤其是现今电脑网络之流行,固然于文化及文艺之传播功堪称巨,但细想起来,此亦同为所谓“双刃剑”,颇可伤及自身。其显而易见之弊端,即是粗制滥造之物可随意成批产生与无休止泛滥,且复兼具精致外表,从而以令尚未广为人知的真正内在精品遭致掩埋乃至于湮灭。君不见纸质书市精装卷册势如山积,虚拟世界花哨网帖及博客繁若星空,尔若不多少依赖他人之意引导,全然只凭一己之力欲觅其间精醇之品,功效能得几何?是以复制术发达之利弊人皆可以权衡矣。而必得呕心沥血方可成一之物则不然。其既耗费人之心力,成则必相对较精,且是为数亦相对较少,于全局社会言之,形势自然而然则清爽整肃,谅此浅显之理亦毋庸赘言。此亦即所以用市场观念衡定,一切批量生产之物相对必贱而“独一件”者理所当然贵重也。又,对于“佳品没入大市货堆”这一尴尬现象,直观之物——譬如造型艺术品——情势稍优于阅读类文字作品,个中之理同样不须细述。而此大概正所以为“读图”得成时代之潮流或必然选择罢,呵呵。
俗语有“可一二而不可再三”之谓,自当是称其难以忍受者。譬于艺,则适之于与一般规律相牾之处,如交线叠形误视、色泽明暗雷同,等等。此既已为初入艺门时先贤所戒。而今世却更有破坏型艺者,专事违背成法,以与传统方式成鲜明对照,且是客观公正而论,其艺事亦当称自成体系。思之,此似反不当与再三违反常规者相提并论,盖其所操实别种语言也。而况其艺间如若多处插入传统样式,反亦有不伦不类之嫌,乃至碍人眼目者矣。既然如此,凡为艺,确当是首先预立品类,次以依照其类型所循规律于其间合度伸缩之,偶有为求“不害意”而“出律”或“介入另类”之处,倘能谨记“容一忍二不许再三再四”之常理,则其艺庶几可免于病。
在海外某文学网站上,因自家文集点击率排名一直俱在十位之后,而高居第一者长期都是“博尔赫斯”,所以不觉之间,既识得其人,亦特意将其作品集找来研读了一下,却小有心得。斯作多写拉美地区神秘悍野之事,叙述角度奇特且每常别出心裁,适宜于有心者细细咀嚼品味。钦佩之余,疑惑则随之而生:休闲类文字,究竟有无必要写得如此转弯抹角,以致读者稍不留神,便如堕五里雾中?其实此亦许多现代西方小说之共同特点了。坦言之,吾不太赞同此等写法,至少对其有些敬而远之。返观吾国优秀之传统文字,可含蓄隐微,却不晦暗艰涩;可高妙神奇,却不诡谲怪异。阅读之间,便令人不由自主欣欣然以向往之,且获得审美享受同时,亦照样有意辨识其精义。——此大约便是吾何以由青年时期之崇尚西方文学而终回归此“中式文字”罢。固然,说到底此亦是民族文化欣赏心理之差异使然。而且对于一批有志于摘取西方某几顶文学桂冠者言之,此类“现代西式”写法,大概还当是其苦心追逐之典范模式,正如国内一些“电影大导”长追“好莱坞大片”风格一样……不过,此却真真已是达某无力过问之事了,呵呵。
一日某论坛上竟有“宿儒”以如此这般口气对吾说道:我的小祖宗,请你不要再折腾黄宾虹、陈子庄了。你该多读点书,再不济,也该学学“元四家”或“四王”或“芥子园”,不然怎对得起咱中国画传统……(大意)老实说,此话还真叫咱无法回答,于是只好以“呵呵,先生息怒”数字简言之。回头细想,深心则稍稍宽慰。盖为有此类人讥诮责骂,方证吾画果非是四平八稳可投众人之好也。凡多少有不同于前人之艺出现,总当刺激某些人神经,令其含怨一再隐忍之下,终至怒气勃发。而吾自度并非是听不得别人意见之人,凡真切中吾病者,吾莫不诚心实意以深省之。然若事关根本,所谓“艺术观”或“价值观”已全然不相容,则吾必取“行吾之路,由汝去说”之傲慢意态了。思之这非对抗性技艺真要天下人一致认可,亦真是难能:尔与前人酷似,人有微言;尔与前人全不似,人更有激言;即使尔与一己心仪之人已介“似与不似之间”,人家照样亦可操振振有词之“严格正言”。——对彼“正人君子”当示何态,吾不复言矣。唯窃觉可以笑叹者:吾之言行,却活该消受来自“左”“右”两方之诘难。不过既是近半世纪来的立身选择并久已类乎生命本能,也就当真是说不得了,呵呵……
有关吴冠中先生对黄宾虹艺术的非难,画界一度曾沸沸扬扬。吾亦不知其真正可称之为“钢鞭材料”者究竟为何物了。以吾手中执者论,当推某报许姓记者采访吴先生之记录。其中吴之原话是:“黄宾虹有本'画语录’,他谈的很可笑,也可以理解。这一代老画家,他对现代的东西完全不懂的……他说,西方的绘画最好的也不过等于我们的'能品’。他对西方完全不理解……坦诚地讲我对黄宾虹,我不是很重视他,但我尊重他……”此不妨将斯言逐句作客观论。首先,将黄之“画语录”笼统称为“可笑”,吴已颇涉偏执(吾不轻言大家“狂妄无知”);至于此之所谓“理解”,则似反明显带居高临下之意味了。但若吴确有黄认为“西方的绘画最好的也不过等于我们的'能品’”之证据,吾以为宾翁之论确实不妥。事实上中西画艺各臻极顶,相互间又决非是可如中西拳术般终能以对抗形式一定高下,所以抑彼扬此与抑此扬彼,说到底均无实际意义。至若吴“我不是很重视他(黄),但我尊重他”之说,吾以为此言不说是虚伪,起码也算是过于“外交辞令”化了。道理太简单:对某艺术家之艺术都不够重视,那所尊重者又当是甚?——是彼既获之爵位,抑或是浪得之虚名?譬如吾对吴先生之敬重及敬重之程度(参看吾《20世纪中国画画品录》),便全在于对其艺术本身之承认,而不在其人其爵名连同其在人间所得之褒贬。既言至此,附劝世人一句:对古今中外之艺,皆以由衷之情平心静气善待之罢,切勿各怀文化偏识、门户窄见,尤其毋当以狭隘心胸作“文人相轻”之事。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