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大年三十晚上
牛年大吉
三十晚上准备的菜上午开始进蒸笼、热闹的厨房，主屋边的草顶厨房隔壁是猪栏、放满柴火的鸡舍、厕所，大年三十皖南地区的屋顶上蒸汽袅袅、满屋菜香、孩子们奔跑在村前晒稻场上，开始比放鞭子。
腊月三十早上依然穿着脏衣，大家小心翼翼揣着过年才有的鞭子，男孩都流着长鼻涕、迎风跑动中用袖子左右擦液体的飞扬，女孩扎着大辫子、跑动中皴着脸黑乌泛着红。
大家到处找牛屎堆，满村孩子扎堆、带着年前的微笑，将鞭子插到牛屎里炸是最大的快乐，一群人（从一个、到几个、到一个生产队几十个），大家聚到一起，是一年的约定，一个生产队是最熟悉的单位，大家居住在一起，一个村落是一个单位，大家只等年的风吹草动，一起聚到村中空地，开始放飞三十心情。
三十是一年最激动的日子，只有大年三十全村人是最好的心情，旧年一切都全忘掉，新一年开始在最幸福三十晚上。
三十白天开始预演，一年的快乐白天开始。
年三十是一年的快乐总动员。
年三十早上，几十个人找到生产队牛栏前、村头上、土路或空置的水田边的牛屎堆，将鞭子插到牛屎堆里，一声炸飞响、牛屎飞满天，牛屎飞到稻草堆、菜园竹篱笆、枯萎荷塘、挂满冰溜子的土墙，和走近人的脸，中招的人嘻嘻哈哈喊中奖。牛屎堆是春节的快乐，只差三十的鞭炮。
胆子大的人将鞭子放到鼻孔间，炸得喊叫大哭。
在大年三十大早，孩子们提早过年。
上午，村子开始很开心，黄山地区每村开始雷动，大家开启仪式感最强的一年一天，三十的礼仪无比隆重，分为每个环节被我们享受。
首先是炒瓜子：每个人充满喜气，憋了辛苦一年、把储存三百六十天好物拿出来进行一年一次的分享，古老的三百六十五天集中爆炸在最后一天。
三百六十五个时辰过去了，你们不要兴奋过度，当心摔倒驮打，我妈妈会说。
中华民族江南地区黄山脚，开启一年的风俗分享，头等干货、花生瓜子，瓜子是南瓜和葵花籽，在田间地头积攒；花生是古老民族最典型的过年零食，家家储存的罐子打开，春节是饱瘪不均的花生、大小不一的瓜子，搁在栲子里（一种篾制的平面器具），姆妈端到乌亮的黑沙在锅台上的铁锅里翻炒、香味让鼻子都掉了——我们聚在屋外都对灶间说。
黄山农村人的锅台，用黄泥巴和砖头搭，里面有很大的炉膛，在炉膛下有吸风口，往里面加柴、下面吸风呼呼地柴叠柴燃旺起来。
黄山地区富柴，最好烧的柴是石斧、柘栗，烧得满锅红火，很大的生铁锅，下面是炉火熊熊，大锅夏天煮山芋粥、冬天用来炒瓜子，我家瓜子花生不多，刚开始炒，我，姆妈给每个人发两三粒，解馋多余的要等到年饭后、守夜才拿出。
富裕的人家劳力多、能做事、公分多的人家才分红多富裕，小伢从荷包里拿出很多花生瓜子，浑身香喷喷到晒谷场上跟我们穷家孩子交换，我们用纸飞机跟他交换，馋得口水流下。我家过年只有几百个工，一个工分7毛钱，生产队分红才四百多块钱，扣除一年的预支倒欠生产队一百多块钱，我大大年年生气，每年这样超支、倒欠生产队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十晚上第二件事是要做年饭菜，姆妈准备了几斤肉，早考虑好了利用：
第一盘主菜是“肥肉发豆腐捋菜（腌菜）锅”：黑毛土猪肉，发豆腐锅，锅是“槟铁锅”（铝锅的意思），下面是土风炉，加炭火烧持续可加元宵菜（芫荽）。
第二个锅是“腌菜炖豆腐”：由于人多、大家嘴馋、一年三节才吃肉，一定不够吃，所以加腌菜豆腐做锅补充，里面加很多豆腐，豆腐吸收腌菜的味都很鲜美好吃，我们还是爱吃大肥肉锅。
尤其腌菜烂烂的、带点臭，炖豆腐特美味。
第三个菜叫“米粉肉”，徽菜里过年米粉肉黑黑的、茴香米粉放满酱油，里面肥肉蒸出来亮亮，我们特别爱吃肥油、一咬一口香。
最后主菜是黄山地区“笋子小炒”：小炒是小竹笋加豆腐干肉丝，这个菜肉少些，时肉不够多、借助笋子豆干来冲淡、凑一个菜。
还有一个菜是“肉圆子”，黄山脚下的“肉圆子”，是将剁碎了的精肉放里面、豆腐小葱炸成肉圆，加锅子里吃特喷香。
最后过年鱼是必须的，年年有余嘛，我们家的红烧鱼会加满辣椒，生姜大蒜，会很咸，红烧鱼要等正月初一后，才吃这就是礼仪。
民俗的菜伴随年三十的仪式感，这满屋飘香的过年气氛顿时起来。
年三十第二件事是打屋檐灰：很长的竹竿，上套竹枝做的扫把，在每家屋檐上打扫，头顶上戴草帽，徽派老屋上、有的人家住土墙草屋上，去年的灰和蛛网全打扫光，象征新年喜气。
兄弟姐妹们分工明确：打屋檐灰的、扫地的、清理猪栏鸡屎的、浇菜园的，各自分工，当一上午搞好，我搞的菜园菠菜浇后绿绿的，将溪水洗好的芫荽菜、菠菜、大蒜挎在竹篮子里带回家，刚刚隔壁菜地村人抬粪，有人滑倒被粪泼到，年味的粪也沾喜庆。
三十上午上坟：古老的黄山上，埋满祖先，父母们还年轻，祖父母躺在青山上，有的是“吃三分六”（三年自然灾害的家乡名）饿死的，黄山青山都很美丽，每一座青山坟头、可看见邻近黄山峰色的美丽，在三口焦村耿城桃源谭家桥仙源，一眼望去都是近距离黄山黛青色群峰的美丽。
上完坟，我们打完很短的鞭子（买不起长），给先人挨个磕完头，我大大每年要我给爹爹磕头，说爹爹新一年保佑我，我就跪下在树枝、竹叶掉落的坟前泥地里，给爹爹说“爹爹保佑我！”我每年大年三十额头上沾着大大给我说“给爹爹磕头”的泥巴竹叶下山，在旧年掉落的腐质层竹叶上我闻到古老家乡气息。
我大大三十上坟下山的路上、我们额头沾满旧年的竹叶，我大大讲：谢本华（我爹爹的名字）四几年四十几岁怎样过世，我们眼望幸福的三口、在山下的每年三十晚上上坟听一遍。
我大大烧完坟前的黄表纸，给自己点一支“打火把”（光明牌）的纸烟，说一句：唉，人一世有什么意思，一年到头就糊一张嘴。
“做得要死，两脚一蹬就翘了辫子”，我大大每年大年三十在上坟对着我们满天叹息。
我们就看着大大、那一地的草纸、黄色带稻草梗的黄纸在春节的满天飘飞，山下金镇、高桥联中生产队、和板凳培新生产小队都房边长满油菜地。
除夕的上午还要贴对联：生产队识字的人写，不管字好不好，是“鞭炮齐鸣一元复始”、“炮竹一声辞旧岁”、“欢天喜地迎新春”、“天增岁月人增寿、福满乾坤禄满门”。。。家家户户浆糊贴的红对联，走过都闻到香香的浆糊和红纸特有的气息。
出格的人家会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吃的饱、穿得暖、过好日子”等——横批一律是“勤俭持家”、“四季平安”等。
厕所、猪栏牛栏上，要贴小红纸写的“五谷丰登 六畜兴旺”，这句话一律不变，从新明到谭家桥到永丰到新华乌石仙源家家房子边的畜生栏都是这样，企盼来年五谷丰登、水草丰满、六畜不死。
到了三十晚上下午，全村子每家每户的屋檐灰都打好，晒稻场上人人都搞得干干净净，对联贴满了门前和猪栏鸡舍，人们开始挑水，民俗习惯是初一到初三三天年“不扫地、不关灯、不挑水”。人们把水缸挑满，黄山的各村都傍依溪水，溪水都是黄山下来的泉水、没有农药电鱼溪水清沙都很甘甜，水桶凹在浅浅（水道没有人为疏浚、河床很浅所以老发大水）石头和沙子潺潺上挑回水，不够深的用葫芦瓢舀满，摇摇晃晃挑回家。
过年不有愁，忙碌一年这么多吃的、快活，村人都互相被感染，平时的愁全部忘记，这是过年的作用。
三十晚上喜气，是彻头彻尾、发自内心。虽然姆妈三百六十五天叹气，唯独春节这一天会欢天喜地，到初三年结束才重露一脸的沉重。
我们初一后积攒的快乐，在三十晚上爆棚到极点。
三十晚上下午，硁冻米糖的人家、硁花生芝麻糖的富人家，都开始同年饭一起搞好的年糖（有的小年就开始搞好了），我们大屋子里面吃着香喷喷的冻米糖，劳力多的富裕人家硁好吃的芝麻花生糖，冻米糖是糯米冻米子做的，硁上米糖好香，不够花生芝麻糖好吃，我们还有“芋头松”，把山芋粉油炸成泡发的小吃，是最早的油炸泡发美食，在春节摆在桌子上待客。
三十晚上下午无比神圣：我们黄山地区下午开始给小孩子们洗澡，兄弟姐妹们脱的光溜溜、在门前场地上、大杉木盆里洗澡，一盆水洗得漆黑，女孩子将头发洗好，男孩子将鼻涕皴着的手泥巴洗掉，换上一年一次的新衣裳。我们每年只一次做新衣裳，黄山针匠请回家做十几天，每个男的用蓝土布，做衣服裤子，女的做一点花衣裳，姐姐妹妹扎上红头绳，大辫子衬托红头绳一漾一漾，春节的气氛特别浓厚。
我和姐姐妹妹哥哥穿好，欢喜地一路小跑到村子里晒稻场，大家一起显摆，比划谁的衣裳好、举起脚比谁家姆妈做的新布鞋好看。各家的孩子齐聚在晒稻场，一起比新年的新衣裳新鞋子，鞋子都是各家姆妈在冬夜间做的千层底灯芯绒面新鞋面，布鞋踩在泥地上小心翼翼，生怕把白色的新鞋底搞脏。
女孩子扎蝴蝶结飞来飞去的孔雀，我们在晒到场上畅望新年、每个人都特别欢心，大家喜欢得像要上天感受一样。
大年三十下午，黄山地区香味、过年的气味挤满村子，家家户户菜香、糖香、花生瓜子香、对联香味盈满村子，每个村子是一个生产队，家家户户迎新点鞭炮、吃年饭的时刻要来，空气里充满年的滋味达到极致、中华民族几千年年的气氛、到达顶峰。仿佛要被年饭前的激动、点得水塘里的鱼都要发爆。
下午四点多是黄山地区吃年饭的时刻，只要一家先点起鞭炮、另外一家赶紧说：吃啦吃啦，看隔壁家都吃啦。大家都住在一起、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炸响起每家开始的年饭，长长的鞭炮一千响、有钱的人家炸三千响，噼噼啪啪响得美丽。
年饭前无比激动，这神圣只有一年一次，大家齐齐跑上桌，馋口水期待一年一次的饭桌，大肉好饭期待的口水咽满桌。
富裕的单位人家有“鹅颈”（就是把精肉放进豆皮里做的馅），我们农村就是捋菜发豆腐锅、烂腌菜炖豆腐锅、米粉肉、小炒，大家吃得开心，就吃饭，最多一点自酿米酒，大家一起以碗碰杯，我大大很会说话，每一个村父亲就借年饭跟每子女归纳旧一年的仪式、布置新一年的讲话，宛如教练训诫学生，我们都听的心不在焉但唯唯诺诺在听。
年饭是最快乐的一年，除夕下满大雪，下的雪布满田园，村子上空全是大雪飞扬，草屋人家的土墙、老屋人家的院墙、单位人家的房顶，全是大雪、黄山一片白色，农村充满白色。
每家再穷、父母也要准备几个几角钱的红包用以压岁，我们期待红包压岁的时刻。
虽然年饭后给姆妈要回了，在吃年饭桌上，我们渴望能自己消费那红包，我们可以去买鞭子，炸鞭子才是过年唯一的喜欢、最大的快乐，我姆妈舍不得给我们那珍贵的几毛钱红包。
我们就去每户人家炸过的鞭子堆里捡，炸过的大门口鞭子充满热气，还温温的，在里面找到残缺、还有引信未燃的鞭子大家很开心，用技术把鞭子的头尾搞干净，火柴点着未燃很短的鞭子炸飞夜。
年三十晚上，年饭后，村子里的孩子聚到一起，只有三十晚上父母才不打人，一年四季，你们不要三十晚上还驮打，只有过年三天加除夕一天不驮打。
我父母亲年三十晚上多开心，年轻的脸布满幸福的激情，这是一年发愁最不愁的时刻。
我们三十晚上把新衣裳、荷包里的芝麻花生糖和冻米糖掏出来互相换着吃，不吃冻米糖就会黏在荷包底上。
听大人讲故事，很多黄山山神、鬼怪的故事，七仙女、董永的黄梅戏，不识字的父亲们说很多：会讲到猪八戒和雷公菩萨在一起、姜子牙和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抢七仙女、孙悟空打秦琼等，这些文不对题，误导了长大后我们对名著和传说的理解，但都听得很开心。
一年四季，大年三十，我们都听得呆呆的，三十晚上守夜最好听。
年纪小的想呼呼睡，大家就挤在火桶里互相掐不让你睡。
在火桶里一起守夜到天明，不到三十晚上到大年初一的鞭炮响、绝不闭眼。
年三十晚上高潮落点是十二点必须开门打鞭炮，打鞭炮的夜空噼里啪啦响震天响，仙源到三口、甘棠、新明、耿城、焦村、新华的上空跟太平县城一个样。人们打着深厚的哈欠，孩子们要回去睡觉，大人们在打扑克，都串门过来说：三十晚上不许睡，必须通宵，不通宵谁是小狗，明天都不和他玩。
我们就撑着，每一个村的孩子们都红肿着眼睛，在大年初一早上、打着哈欠去村子里每家每户拜年，都能得到一小挂鞭子、还有冻米糖花生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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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1日腊月三十、清晨六点，疾写于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