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 《写生稿1》
艺术家要善于学习，向传统学习，向同时代的人学习。黄宾虹老先生说，学艺术要多“交朋友”，他广为搜罗古今中外的作品，作为自己的借鉴。我去拜访他，发现他家里到处都是图书画册，真是只剩下了仅容促膝之地。我们不仅要向成功的艺术品学习，也可以向有缺点的甚至是失败的艺术品学习。譬如有的人有很好的构思和意境，但是他表现得不好，经过你的努力把它画好了，这就是继承。从来很多科学上的发明创造也是这样，是经过许多人持续地努力才最后获得成功的。大艺术家的吸收面都是很广的，我曾经访问过盖叫天老先生，他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他很敏感，几乎从任何事物中他都能够找到与自己艺术的联系。对一炷香，他可以从香烟缭绕的形态中得到舞蹈动作的启发，石狮子、十八罗汉的各种表情动态也都成了塑造舞蹈形象的参考。
李可染 《写生稿2》
李可染 《写生稿3》
有的青年在学习中存在狭隘的功利主义，好像很多东西都与自己的艺术无关，不愿去触及，甚至连传统也不愿学习，觉得“用不上”。这种学习方法好像“撇油花”，本来有一碗营养丰富的汤，他只要浮在表面上的几点能见实惠的油星，别的都舍弃了，这不是聪明而是愚蠢。张仃先生把这种人称为“豆芽菜”，很恰当。艺术的根要扎得又深又广，才能成为参天蔽日、丰厚繁衍的大树，否则真像“豆芽菜”，独根独苗，单薄得很。
李可染 《牧童图》
李可染 《童稚》
学习传统是很重要的，艺术家是自然规律的探索者，我国自古以来那么多有才能的艺术家在那里辛勤地探讨了几千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丢掉了传统是最大的傻瓜。如果现代人抛弃科学既有成果，不要原子能，而要去重新发明蒸汽机，那不是很可笑吗？所谓创造就是发展，没有凭空的创造。从绘画史来看，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是很小的，能够把历史推动一点都了不起，因此，前人的经验必须认真学习，遗产必须继承。
李可染
《漓江边上》
有的青年爱用现代人的思想感情要求古人的画，这是学习传统的最大障碍。有的青年看了古人的画，觉得和自己的思想感情距离太大，不能接受，有的甚至用西洋技法的观点、尺度去要求我国古代画家的作品，从而全部否定。过去学校挂有黄宾虹先生的画，一些人看不懂，有的甚至提出反对，说这些画没有什么意思。其实，黄老先生的画有很多优点足供我们学习和借鉴，但是他的意境比较旧，我们不能完全用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去要求他。学习传统要有分析，要有“师学舍短”的精神。黄老先生的画整体感很强，层次很深厚，充分表现了大自然多种物象的微妙复杂的关系，若即若离，浑然一体，有的画远看草木葱茏茂密，山石重叠，近看一块石头也找不到；有的画充分表现了江南山水饱含水蒸气的浓郁气氛，在笔墨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这些都值得我们很好学习的。学习古画也是一样，笔墨好的就学笔墨，线条好的就专学它的线条，过去我做过这样的工作，订了一些小本子，把古画中的山石树木人物等分别临摹，意境好的就记下整个构图，自己特别喜爱的就临摹全幅，这对我的帮助很大，学习传统是需要下功夫的。
李可染
《雨后复斜阳》
但是，画画的目的毕竟是表达画家自己的亲身感受，因此，从画家的创作来说，直接经验比间接经验更为重要，亲身感受强烈才能有所创造，前人总是不能尽情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感受的。时代变了，思想感情变了，内容变了，技法一定要变，技法是发展的。鲁迅先生说：旧形式不能适应新内容，必有所增益和删除，有所变革。有些人专以仿古为能事，没有自己的感受，自然就陷入公式化，这不是学习遗产的正确态度。中国画的糟粕，我认为就是公式化。元代以后，公式化是很可怕的，很多山水画一点感觉也没有，脱离生活，脱离真实而成为没有生命的躯壳。明清两代很多画家脱离自己的亲身感受，层峦叠嶂必仿黄公望，雨景山水必仿米元章，寒林平远必仿倪云林。王原祁画线条的功力好得不得了，但他的画一点意境也没有。为了避免公式化，我们必须到生活中去，自然界本身是丰富多彩、变幻莫测的，它可以帮助我们克服公式化。有人问我为什么爱画影子，生活中如果有很美的影子为什么不表现？古人没有画过的东西多得很。反对公式化并非不要规律，公式化是规律的简单化，而任何艺术都是有它自己的规律的。中国画的精华，我认为正是它从来就反对自然主义，既讲求规律，又富有生命力，像范宽的《谿山竹旅图》这样的作品，是非常激动人心的。齐白石的伟大之处，我认为也正在于他既有雄厚的传统基础，又有强烈的亲身感受，所以他的画现代人都能接受，挂在现代化建筑里也感到协调。
李可染
《严子陵钓台有感》
画家在艺术修养方面要有深厚的传统知识和丰富的切身经验，同时还要不间断地磨炼功夫，艺术不仅要苦学，更主要的是苦练。诚然，“知”要走在“能”的前面，但是“知”不等于“能”。相对来说，“知”较容易，“能”却很难，学可以“知”，“能”必须练。懂得游泳术的人离会游泳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学习这个词很确切，只学不习是不行的，还必须经常学习。学戏的天天练功，学画的也一样，否则，一切都只会落空。盖叫天先生和我谈话的时候，我发现他坐的姿势很奇特，把一只脚别在桌腿上，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练功，他就是这样不放掉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1959年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