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必知晓的《项脊轩志》:兼具中国风情和中国气度的典范之作

最近听两位名师讲《项脊轩志》,听过之后,疑云重重。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副教授蔡丹君老师讲《项脊轩志》,侧重微观考查和感性发挥;周观鱼老师讲同一篇文章,侧重训诂和文化常识的兜售。听完之后,仍不明所以:《项脊轩志》究竟好在哪里?

对于经典美文,要准确地解析它的独特性和唯一性,揭示它的美质所在,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这正是解读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也是解读需要完成的任务。

归有光是明朝著名的散文家,唐宋派的领袖,被时人誉为“今日之欧阳修”。

位列明朝文坛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评价归有光:“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

明朝的性灵派文人袁宏道评价归有光:“文辞虽不甚古奥,然自开户牖,亦能言所欲言者。”赞扬归有光独树一帜、自然畅达的文风。

清初的三大儒之一的黄宗羲则说,“议者以震川文为明文第一,似矣。”

归有光是有明一朝开宗立派的人物,对于后世也有深远的影响,而《项脊轩志》是最能体现归氏风格的代表作,那么此文妙在何处呢?

首先,《项脊轩志》写出了家境衰落之时的感人亲情,将人情之美、人性之美表现得凄恻动人。第一段写项脊轩的朽坏破败,第三段写大家族的四分五裂,庭院的面目全非,第四段写家道中落,家世不彰,第五段写项脊轩屡遭火险,第六、七段再次提及“败屋”“室坏”,将家境的惨淡渲染得浓烈饱和厚重,在这种暗淡的背景下表现三代女性的影像,更觉温柔可亲,光彩照人,突显亲情的可贵。

这种衬托的写法和朱自清的《背影》相似,但《背影》写家境写得得粗疏、草率、急促,和归文相比,差距明显。

其次,《项脊轩志》以生活场景的白描和只言片语的勾勒来为三位女性传神写照,均能形神毕肖,个性鲜明,可谓笔力老到,功夫了得!母亲问寒问饥,无微不至,侧重生活上的关心;祖母满意孙子的兀坐苦读,又担心孙儿的身心,忧虑功名难成,便用先祖用过的笏板来激励晚辈,侧重功名上的关心;妻子一“问”一“学”一“述”,活画出妻子的勤学好问,温婉可人,以及夫妻俩的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侧重心灵上的契合。人物刻画极有层次感。

归有光另有《先妣事略》,袁枚有《祭妹文》,史铁生有《合欢树》,都为悼亡文章,而写法不同。而以生活琐事写凡人亲情,乃是归有光的一大创造。

第三,《项脊轩志》将欢喜与悲伤、阴柔与阳刚、衰落与振兴等多种乐调加以调和,使文章呈现出多色调、大容量的复合特质,兼具丰满的人物形象、丰富的文化意蕴、丰沛的情感力量,感染力、感召力极强。

散文以悲伤为主旋律,却逆锋起笔,先写欢喜。写欢喜也非开门见“喜”,而先写“囧”:项脊轩旧、小、促、暗,放不下一张书案。作者巧加修缮,使其变安、变亮、变美!接下来写轩居生活,从室内写到室外,从白昼写到夜晚,宜居,宜戏,宜观,可心,可乐,可爱,借以突显“可喜”的特点。层次清晰,内容丰富,情绪摇曳,颇能沁人心脾。

接下来写三位相继逝去的女性,以抒悲情。作者写悲也写得极有层次感:写先妣,用两个“泣”字,悲风扑面;写祖母,用“长号”一词,悲情惨怛;写亡妻,却写得节制而含蓄,借物喻人,以景结情,顿觉伤情悠远,回味不绝。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作者将悲情写得充足而有变化,有节制,这便有了中庸之美,也是艺术美。

设若文章只写悲喜之情,不免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可喜的是作者加进“项脊生曰”一段,真神来之笔也!此段的妙处,难以尽言,至少有以下几点:一是起承转合,使结构严谨,内容丰富;二是由实转虚,由情转志,使内容和写法富于变化;三是用了三个典故,用典寄意,寄托深广;四是以蜀清、孔明两个典故,写出自己效法先贤、建功立业的宏图伟志,以“坎井之蛙”的典故写出世人的不解和自己的不甘,暗含鲲鹏展翅的雄心,用此三典,写尽儒生士子穷且益坚的风骨,道尽儒家思想的要义和精华,极大地丰富了文化蕴含;五是传达出昂奋进取的阳刚之气,是对全文弥漫的阴柔之风的有力反拨和调剂,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旧教材将“项脊生曰”一段删去,有遗珠之憾。

第四,作者将丰富的内容纳于一间小小的“轩”中,张力极强,结构极美。以“轩”为线索,串起轩中物事、轩中人情、轩中奇志,巧妙而精美。

第五,散文暗示了熵增的不可避免:房子旧了破了,家族散了分了,亲人亡了没了。也暗示了对抗熵增的办法:修葺以布新,修学以赋能,修好以造人。如此一来,生命日新,生活日新,生民日新。读此伤悼之文而愈觉奋发,密码就在这里!

总之,《项脊轩志》以从容舒徐之笔写寻常人物、日常琐事、惯常心志,颇具中国风情、中国气度,写法极妙,感染力极强。

附:

项脊轩志

明代 · 归有光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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