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十一章 今夜清光起中宵·跟踪
却不知夜深露浓,花园之中,还徘徊着一条影子,华妍雪踏月未寝。
在死的艰难里,迎来生的痛楚。就如裴旭蓝前一刻送去一十四年养母之丧,后一时认得生身父母,这般大悲与大喜、大起与大落的交替轮回,岂是平常心可以平常承受?
比起他来,自己身世的混沌,幸或不幸,孰难以料。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想起云姝对她若有若无的关爱,想起吕月颖因一块玉珞而杀机顿消,想起沈慧薇在荒谷坟前哀哀泣告。
命中大劫,死里逃生,她象从一场旖旎大梦中猛然苏醒过来。在裴旭蓝在云天赐,只要她没死,便足够欢天喜地,可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如果她只是被遗弃的命运,如果她只有弃她如蔽履的双亲,如果她的身世,一直都只是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一个假象……如果……如果她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个人的女儿,如今便已风雨飘摇的她,更将失去仅有的欢爱……她会成为一个笑话,失去慧姨的爱护,遭遇知己的冷目……远远配不上爱侣的身份……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端!裴旭蓝只因享受着爱,所以他情愿不去深思身边是否有着暗流;而她出于恐惧,宁可去贪图那一份份不真实的爱,由此带来的种种幻象。
直到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周遭从来都环绕一层迷雾,从来都有人在盯住她,一旦她似乎有威胁到何人何事,危险立刻来临。慧姨救过她,文大姐姐救过她,还有小时候,她如今方知打从她出生起就不时有人关注她。这样的情形还要重复多少次,她还要被动等待命运的轴线把她卷到哪里?
无数的线索和疑团一起向她涌来,她仿佛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向她似是而非地展开。她不能这样被动,必须主动出击,她必须肃清围绕在自己周遭的一切迷雾!
立也难,行也难,坐不稳,梦不成。十四岁的少女,第一次真正陷入满腹愁闷,解不开,放不下,这层心事,甚至连慧姨大概也猜不全吧。
那短暂的情爱,便似枝上刚刚绽开的鲜花,触及风雨便战战兢兢阖拢花瓣。立身不明,身世不清,师恩未偿,慧姨为她的身世不惜逃亡九死一生,而她却只顾得沉醉在一场彼此身份相隔天涯的幻梦之中。真是不该啊!
她拒不承认对天赐的疏离最初缘于成湘那些伤人言语,却固执想道:“不,不,不,不要再见云天赐。便是要见,我要明明白白的对着他。他是金枝玉叶,那没甚么,可人家都是明明白白一个人,我怎么就不成了?我要先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立于天地之间。我不要人施舍;我不要莫名其妙、隐藏在迷雾的'恩惠’和'青眼’;我不要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生!”
然而,满腹惆怅,如今她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旭蓝自己也遇上一大堆事,提起慧姨两人无非坐困愁城,索性不提为上。
但不知芷蕾在京可好。施芷蕾身世虽明朗无疑,但这身世所带来的压力却也太过沉重,想来她那里也虎狼环伺,凶险莫测。以前两人好歹有个商量,即使看法相左,争争吵吵,终归又复如初,谁曾想一旦分离,后会无期,他年再见,不知是你有命还是我有命?
她徘徊花径,见秋风起处花叶凋残,这空落落的园子里,人影两孤单,月照一层凄凉。
彷徨之间,忽听得有轻微沙沙声响,她起先以为什么小动物经过的声音,并未在意。那沙沙声停了一下,复又响起,竟很有规律,倒象人在行走。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定不正常。华妍雪身子一缩,躲在太湖石后,听那声响越走越近,又转折向西。她微探头,果见一条影子径自向后园去了。登时心头乱跳,那背影好生熟悉,无疑是曾擒过自己长途同行的丑脸人成湘。
华妍雪性情刚烈,素来恩怨极其分明,如今成湘不会再来难为她了,更别说再次擒她。不过,他放过她,她可不能放过他!她没忘了,他说打从自己出生起,他就在关注她……他是唯一知道自己身世的人!此刻见他偷偷摸摸行动,更不能忍,眼见成湘翻墙而过,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期颐全天不闭城门,夜来巡守甚严,成湘径往城东郊外而去。华妍雪隔了两条街遥遥跟着,她轻身功夫不弱,又加倍小心着意,居然成湘一点不曾知觉。
成湘起先走得较快,行半个时辰左右,大概是旧伤未愈,步履渐缓。但一至远郊,小道纵横纤陌,与一片疏林相交,华妍雪跟得较远,竟失去了他踪影。
跟了半夜,不承望白白辛苦一场,华妍雪大恼,独自发了一会子狠,闷闷不乐地望回走,忽闻身后一阵乱响,几个人不知从哪里追了出来,拍手大笑。
“华姑娘,可找到你了!”
“找得我们好苦啊,华姑娘!”
半夜三更,居然又见那五个活宝:程铁映,祁中和,王达,戴通和匡弋。五条粗鲁汉子围在她身边,又笑又跳,喜容满面发自真心,华妍雪心中没来由一阵温暖,神情微矜:“又是你们?”
那精瘦汉子匡弋最初得罪她,却也因此与她混得最熟,情知这小霸王面冷心热,越在表面上做得恶形恶状,越是心中喜欢,陪笑道:“姑娘,自从姑娘跟着那白头发小子跑了……”
华妍雪脸色一沉,匡弋急忙转变口风,“……您中途有事离开,小人们患得患失,不知往何处找您。华姑娘原说过要上期颐来,咱们也就跑到期颐来碰碰运气,谁知那天竟在小酒馆里碰上了您……”
华妍雪几乎抚额:“说书呢?能简练些么,大侠?”
匡弋被打断,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他确实有心炫耀,自觉成就非凡,恨不得把一点一滴详尽告知,但见华妍雪虽然打断,并无生气的意思,这才大胆接着道:“那个,姑娘,上次您命令小的们跟踪打听一批黑衣人。”
华妍雪奇道:“对。——你们真的去啦?”
匡弋笑嘻嘻道:“可不是,姑娘的吩咐,小的哪敢不办,有眉目了呢!”
华妍雪大惊,那个命令无疑极难,她只为了当时解去成湘可能的发作,再想不到这几人还当真去做了,甚至做出成绩来了,刚刚匡弋那家伙半天语无伦次,她只道心虚呢。不由似信非信的追问:“眉目?什么眉目?”
要详尽叙述,仍只有匡弋来得,他道:“姑娘,是这样的。小的们领了命令,出了小酒馆,没料只走了五十来丈,便遇着一群黑衣人,神神秘秘,怪模怪样,绝对不是咱中原人。那领头的么,小的们后来发现,果真就是个豆丁大的小丫头!”
华妍雪啼笑皆非,想道:“还豆丁大呢,你们这五个家伙,加起来总不够那小姑娘一顿手撕的。”
她耐着性子听下去,原来五人出了小酒馆,心下为难,若要他们主动出击,去寻找“瑞芒来的奸细”,那是万万不敢的。谁知事有凑巧,他们几乎一到小酒馆所在的村口,就和一群黑衣人打上了照面,见到这五个小混混,忽然就冲过来拉壮丁。原来他们当中数人受伤,一路上吃药治病,需要对外沟通,他们又不愿征用本地乡民,看到流浪汉似的几个人,正中下怀。黑衣人只道他们不懂瑞芒语,平时吩咐都用要表情加打架,鸡同鸭讲大打一通才行,哪知这五人当中的祁中和,却把他们的一言一语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别看这家伙邋遢猥琐,人家可通着六国语言!此人是个五方混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自各个异族,他婆娘还是从小生长在另一个地方的,他自己则在中原长大,其中瑞芒语学自他外婆。
后面由祁中和叙述,黑衣人先还有些戒备,待到相信言语不通——确实至少有四个完全不通,这才不避人了。实际随着逐渐接近期颐,也避不了人了,这群人明显开始有行动有方案。后来队伍伤员渐复,黑衣人索性赶跑了他们,但毕竟已获悉一些切实的消息。
“姑娘,他们和……和……”祁中和顿了一会,才说,“他们和清云里的人有勾结呢!”
华妍雪眉梢轻扬,说意外,也不怎么意外:“说吧。”
当面说道清云,祁中和倒底有些胆怯,吞吐道:“小的听到一些,没能听见全部,他们声音小得很……他们此来期颐,原是有约,和一个什么人约着见面,小的没听明白,时间地点却有了,就在这一两日内,清晨,就在前面这片疏林!”
华妍雪正是在这片疏林附近跟丢成湘的,这下更加信了几分。默思片刻,再问祁中和约着个什么人,祁中和拼命摇头,他们谈论约会的事情,多半用的自家切口,很多听不明白,只因期颐这边地点有特色,不能用切语,才听明白了,时间也是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