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美味,叫做“和菜”
下午,在县城为弟弟两小孩陪读的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是回乡下吃了一台“生日酒”,带回了一些菜,要我抽空去拿一点过来。因为单位事务繁忙,我实在无法脱身前去,最终,父亲只得搭乘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县城和寒冬的冷雨,再步行好长一段路,将菜送到我所住小区五楼的家里,然后匆匆离去。
让年近古稀的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送上门来的,自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菜,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和菜。我敢肯定,哪怕翻遍全国所有菜谱,也找不到名叫“和菜”的一道菜,它是衡南部分乡镇风俗习惯的一个特殊代表和见证,它属于故乡,属于游子的记忆里,舌尖上永不消逝的乡村味道。
“和菜”之和,读第四声,有混合、团圆的意思,即各种菜如大杂烩般混在一起。在我看来,此“和”与“贺”同音,又有庆贺之意。综合起来界定其义,和菜,就是乡村人家在为庆贺某事而举办的宴席上的特别菜肴。
乡村办宴席,又叫“办酒”,大抵是为庆贺新房落成、孩子满月或百日、男女嫁娶、逢十进一的大小寿辰等等。当然,遭逢丧事的人家也会办,虽然,意外夭折与寿终正寝悲喜有别,但一场宴席却是少不了的。办酒排场的大小,以及丰盛的程度,与主人的家境和人丁兴旺与否是极为匹配的,但,不论境况如何,宴席的主人都会在这一生中的特殊时刻,倾其所有,尽最大努力将酒办得风光一点,热闹一点,体面一点。
记忆里,乡村办酒不外乎这样的程式,确定好日子,根据感情亲疏或血脉渊源,预先向村组一些人家以及远近亲戚发出邀请,酒席一般定在喜丧那个正日子的中午饭,比如婚事就是出嫁或迎娶的正日,寿宴定在生日当天,丧事则是完成出殡的那一日。吉日一到,酒席如期举行,如果天晴,四方的八仙桌从家族的堂屋一直摆到门前的大坪,遇雨天,除了堂屋和台阶上摆满之外,再将桌子摆到就近的人家。如实在摆不下,就用塑料布或胶纸支起一个简易的棚子,人就坐在里面吃酒,哪怕烈日灼人,哪怕透风飘雨又飞雪,众人入席,场面依旧热闹,气氛依旧热烈。
为办好这一台酒席,主人家会提前一两天就请好远近闻名的乡里“大厨”,这些大厨正业是田间农夫,因为习得一手好厨艺,便兼职做了酒席大厨。他们提前带来蒸笼、大锅、大铲、大火钳等一套家什,在主人家安顿下来,用土砖垒好两三个大灶,用大块木材或树兜将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接下来,便紧锣密鼓地将主人家事先备好的各种各样的大菜小菜,进行一番料理,剥、剁、切、砍,大刀小刀一起上阵,蒸、烧、汆、炒,十八般技艺轮番展示,万事俱备,只待吉日。
宾客陆续到来,先向主人家奉上或丰厚或微薄的礼金,道贺几句,寒暄一番。一阵鞭炮脆响,根据桌面张贴的红纸上写好的户名,众人对号入座,酒席便在众乡邻与亲友的喧闹与噪杂声中,拉开了序幕。或有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简单致辞,或是直接开吃。酒席上所有菜肴皆是大瓷碗盛装,且满满当当。先上一碗杂烩汤,里面有木耳、肉块、猪蹄、笋片、腐竹、猪肝、肚片。然后是土头碗,内容丰富,层次分明,最上一层盖着摆成花瓣状的薄蛋片和猪肝,中间是条形的鱼丸子和圆的扁的甜面粉坨坨,下面是几个剥壳或不剥壳的整只鸡蛋,再下面是红枣与蘸糖的花生米。接下来,有大碗的油炸草鱼块。有冒着黄澄澄油光的橘皮扣肉。有被均匀切成大块的蒸蛋,又叫盘蛋,是用粉丝、面粉、木耳搅拌鸡蛋蒸制而成。上面这几道菜是必不可少的,再然后,视主人家境况而定,或有整只炖鸡、爆炒牛肉或肚片,或只是黄花炖肉汤,再加几道家常菜。
印象最深的是,到了上生汆鱼肉丸子这道菜时,主人家要放一挂鞭炮,还有人大喊一声“出圆子”了。现在想来,这道显得有几分庄重的菜,一定有乡村习俗里的特殊含义,或许,它寄托着乡人团圆与万事圆满的美好愿景。最后一道菜,是一整条不大不小的红烧鲢鱼,俗称烧纸鱼,隐喻年年有余的吉祥意义,不过,这只是礼节性地展示一下,并不会真正端上桌面,宾客说“免礼,免礼”,上菜的师傅也就端了回去,大概是要让主人与客人都有“余”吧。无论如何,这台酒席,一定是主人家尽最大能力对众宾客最大诚意的礼遇。众人欢聚,谈笑风生,拉家常,话情谊,说欢喜,寄哀思,即便骄阳当头,即便大雨倾盆,即便风雪扑上桌面,喧闹、热烈与融洽的氛围,一直要持续到酒席结束。
记得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去吃酒席,面对一大桌的丰盛美味,尽管我的喉咙里馋虫疯狂蠕动,唾沫汹涌,却不敢贸然下筷,因为,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严肃程序,就是分菜。所谓分菜,就是将整桌酒席上的菜,按照各户被邀人数平分,一般承担分菜之职的是这一桌人当中最为年长的老婆婆。吃酒的人或预先备好自带的盆或碗,或由主人家分发一个红色塑料袋。负责分菜的人像是承担了一项神圣使命一般,先客套地推辞一番,然后便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开始主宰这一大桌菜的归属。分带着汤汁的菜,你一瓢,他一瓢,我一瓢;分硬菜,你一块,他一块,我一块,公平公开,不偏不倚,如均分之后稍有结余,分菜者会将它倒到人丁最多的那户人家碗里,既得到众人认同,又引来连声道谢。除非整席的人都认为哪道菜不分,在座的人可以伸筷随吃,否则,各人只得吃自家分得的菜。那场面现在想来觉得有些好笑,但彼时彼刻,人们在这样约定俗成的仪式中,却是规规矩矩,其乐融融。所有的菜,就这样,被分到众人碗里或袋中,各种菜混合在一起,就成了“和菜”。
在乡村生活的那些年,我参加过无数次酒席,也见证了无数次这样的分菜仪式,作为在席的晚辈,我总是安安静静而又满怀期盼地看着长辈们,将一桌子菜变成了各自所有的“和菜”,看着他们在和气友善的谈笑中,保持着泾渭分明的乡间秩序。脑海中,还清晰地保存着那样的画面,爷爷奶奶常常在分得的“和菜”中,夹出一些硬菜给同席家里孩子最多的妇人,人家那感激莫名的表情。还清晰地记得,散席后,人们端着一大碗“和菜”,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和菜”的香气,一路弥散。
人们将带回家的“和菜”,大小分开,汤汤水水的部分,尽早吃掉,大块的硬菜,会再蒸一次,妥善保存,吃一些时日。不过,人们还会将 “和菜”的一部分,分送给由于关系的亲疏远近不同而没有被邀参加酒席的邻居或亲戚,因此,我的记忆里,也有外婆、阿姨、叔伯、邻里们一年里互送“和菜”的美好画面,“和菜”,在童年里刻下了永不消逝的烙印。被带回家和馈赠于人的“和菜”,吉庆、祝福、缅怀、欢喜与哀伤,掺杂其中,被传递给了家家户户,乡村人家的温情与善意,在“和菜”的香气中流淌着,氤氲着。“和菜”,以其特有的香气和味道,生动着乡村的日子,慰藉农人们的味蕾,也渐渐成了远离故土的游子们心头所凝聚的乡愁的一部分,且挥之不去。
晚上回家,我咀嚼着父亲送来的“和菜”,尽管和我二十年前在乡村吃到的“和菜”已截然不同,有太多被取代和篡改的味道,但还是让我于一种恍惚中,又尝到童年的味道,故乡的味道。只是,在我脑海猝然浮现的画面中,许多人已悄然离席,转身走远,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