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终将成为过去
一个人总会变老,但是,人的老,不像一棵树,一夜之间被秋风吹得变了样,叶子疏疏落落,枝干粗糙枯槁,尽显沧桑。一个人的老,不一定反映在容颜上,现代科学手段让青春永驻似乎完全可以办到,在我看来,记忆的明显衰退应该就是老的标志。
那一天一个人开车回老家,下了高速,就到了家乡的小镇,因为要购买一些物品,我将车子在街道边停靠了一下,刚刚下车,就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惊呼:呀,老师回来了!抬头一看,竟然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黝黑而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眼睛浑浊,憨厚的笑容里透出满满的善意,可是,我真的想不起他是谁了。
老师,你不记得我了呀,我是刘兽医啊!经他一提醒,我赶紧抖落记忆的斑斑锈迹,让思绪在属于我的乡村岁月里飞快回溯,可是,我最终没有想起他是谁来,只能尴尬而无奈地回应他些许笑容,点点头,递上一支烟,算是完成了一种礼节上的问候。
回到家,向母亲提起这个人,母亲大为感慨,说,这个刘兽医是个好人呐,那些年咱们家里养的猪老是生病,每一次都是你骑着单车去请他,而且,咱们总赊账,刘兽医也不见怪,一请他就来,要不是他呀,当年养那么多猪绝对会赔老本,你们兄弟俩上学都会成大问题啊。
母亲的一番话,让我终于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刘兽医的好人形象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可是,一个在过往岁月里馈赠给我们家善意的老者,还能在岁月的指尖翻过厚厚的页码之后,一眼认出我来,而我却早已将他忘记。如此,真让我感到既温暖,又惭愧。
像这样的经历似乎越来越多,我忘记了生命中许多温暖的片段,直到某一天因为一种机缘,无意间擦去了记忆底片上的尘埃,才会让我再次回到当年的感动中。
一次,参加同学分别二十年的聚会,席间大家推杯换盏,热情洋溢,一次次将聚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可是,在参加聚会的所有同学中,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个女同学始终在刻意地回避我,当我的目光触及到她的视线,她会迅速扭过头,将注意力努力地投向别处,神情中透着慌张。
聚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拉住了她,言辞恳切地询问此举的原委。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红着脸告诉了我:上学时,你给我写纸条,是我把纸条交给了老师,真的对不起你!我甚至看见了她的眼中,泛起了愧疚的泪光。
可是,我真的记不起当年的旧事了,也许,读书那会儿,我喜欢过她,也许,那是一张求爱的纸条,也许,老师在收到纸条后,让我出了一个大大的丑……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已经忘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我早就不记得了!便在她狐疑的目光中匆匆离开。我想,我越是解释,她越会不安。
就这样,当年的许多好与不好,都渐渐地在记忆中淡忘了,从而,让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的衰老已经悄然来临。
我的奶奶今年快九十岁了,记忆力衰退得非常严重,很多面孔老人家已经认不出来了,就算被错认的人站在她的跟前,用各种方式极力证明自己的身份,老人也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平静、淡然,超越了悲与喜,超越了生与死,我心头一酸,原来老到一定程度,竟然就是这样。不过,转念之间,又觉得,当一个人忘记了爱与恨,忘记了贪与恋,忘记了痴与嗔,这样老去,未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