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东迁到中国的粟特贵族家庭的。故事的主人公是米继芬,他和唐朝的缘分,贯穿了他的家族的三代人。米继芬的家族出自中亚的米国(弭秣贺,位于今天塔吉克斯坦的片治肯特)王室,从公元5世纪開始,甚至可能從更早的时候起,米继芬的祖先就开始统治弭秣贺地区了。富裕的米国王室,斥巨资修建了华美的庭院和宫殿,也就是日后著名的片治肯特宫殿遗址,巨大的庭院有采光很好的穹顶,和各种精美的木雕与石雕:
米国王族用粟特人非常喜欢的神明还有英雄传说场面:《鲁斯塔姆》装饰宫殿的墙壁:
这组壁画的绘制时间约为740年前后,年代晚于本故事发生的年代到了他的祖父米以西的时候,这个弭秣贺王族的旁支可能接受了景教(基督教涅斯托立派),后来汉文文献中的伊西,可能是基督徒名字“以西”的转写,也许是来自于已经传入粟特城邦的景教教父起的教名。
比如这件精致的银盘,就是粟特地区的涅斯托里派基督徒制作的,描绘的是耶利哥的陷落:妓女拉哈卜透过一扇门上方的窗户向外看,由此她让约书亚的间谍们进入了迦南城市耶利哥。在盘子中央,以色列人的约柜被高高举起,祭司们吹响号角。更远的地方,又一座迦南城被夺下。盘子的顶部装饰了太阳和月亮,依照约书亚的命令停滞在天上。
而到了他祖父年老,他的父亲米突骑施成长起来的时代,阿拉伯军队再次将征服之剑指向了河中地区的粟特城邦,阿拉伯人通过挑拨离间加恩威并施,逐渐征服了各个粟特城邦,他们在712年围困了粟特诸国中最强大的撒马尔罕,直到城中居民同意投降并签署了和平协议为止才罢休,随后阿拉伯军队继续东征,在713年和714年到达了石国和拔汗那国。米国的王宫墙壁上,就有一幅壁画描绘的是阿拉伯人架设投石机攻击撒马尔罕的场面:面对阿拉伯人前所未有的征服狂潮,当时突骑施部的崛起阻击了阿拉伯人在河中的扩张。长期以来,粟特城邦经常受到白匈奴,突厥等势力的影响,偶尔获得吐蕃和中原王朝遥远的呼应,紧邻粟特诸国的突骑施部在8世纪初期崛起,他们设置了12个都督统治新征服的地区,他们的统治范围从石国一直延伸到准噶尔盆地,每个都督可以招募数千人马,这些人成为了粟特人反抗阿拉伯人统治的重要盟友,在粟特人的反抗失败之后,突骑施的领土也是粟特人的避难所之一。一大批粟特贵族为了表示和突厥人的关联,起了突厥名字,米突骑施就是其中之一。
在阿拉伯人到达了河中地区之后传播伊斯兰教,一开始规定信教者可以减免赋税,但是随着信众的增加造成税收锐减,所以阿拉伯人增加了信教门槛,规定必须接受割礼而且熟知教义才可以信教,这引发了受到压制的粟特人的强烈反弹,从720-722年间,河中地区的粟特城邦发动了数次大规模起义,在突骑施人的协助下,粟特起义者收复撒马尔罕,而阿拉伯人则换用了一位更加残酷的新总督,他杀气腾腾的带着大军东征,由于粟特人预感这一波可能无法抵挡住对方的反攻,所以主动放弃了收复的城市,一部分起义军决定退到费尔干納谷地,但是当地的拔汗那王国已经出卖了起义者;而片治肯特的最后一个国王迪瓦什梯奇领导另一支起义军,这支部队帶著幾百戶人口逃至片治肯特南部的穆格山戍堡中,随行的贵族们携带了很多宝贵的王室档案和各种文书。这些文书在1933年被苏联考古学家发现,被统称为穆格山文书,其中涉及到国王的外交运作,还有苏特社会的婚约,商业来往等内容,是窥探末日中的粟特社会的小小窗口。
非常有趣的是,其中的一份阿拉伯语文献涉及一条苦肉计:国王迪瓦什梯奇为了迷惑阿拉伯人,表示愿意将前任国王的儿子送给对方当人质;与此同时,他又写了另一封信给撒马尔罕附近的一个小城领主,表示他得到了情报:有一支唐人和突厥的联军攻击阿拉伯人。因此,他要求当地的粟特人准备配合起义。
公元722年确实有一支唐军西进,然而联军的目标并不是来河中帮助粟特人复国。公元722年时,克什米尔的小勃律被吐蕃人围困,北庭节度使张嵩派出4000多人的胡汉部队展开救援。这就是迪瓦什提契所说的唐朝-突厥联军。但他们在解围之后就返回北庭,所以迪瓦什提契就在不久后的报告中绝望地写到:没有唐人来救我们了。还是在这一年,这些粟特起义军在附近一个峡谷遭遇了阿拉伯军队,迪瓦什梯奇本希望靠地理优势来取胜,却被打得落花流水,领袖本人也遇难身亡。
米突骑施也参与了上述两支起义军的一支,在战败之后,米突骑施从乱军中突围,带着家人逃入了突骑施可汗的领地中,为了求救,米国幸存者们决定向东方的大唐求救,按照唐书记载:开元十六年(728年)米国大首领米忽汗,开元十八年(730年)另一大首领米野门入朝长安,米突骑施就是随着这些人入朝来华的,年幼的米继芬也跟随父亲离开多灾多难的故乡,此时的他年仅15-16岁。在翻过葱岭之后,一行人出示自证王族身份的凭证,获得了安西都护府的保护。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大队西进的唐军,还有各个绿洲城邦中的粟特社区,这些人有的世代定居于此的粟特商人,还有的也是最近才逃亡到唐土的流亡者。年少的米继芬还不知道,这次告别就是永远的离开。作为王室成员,米突骑施获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正式职位是正三品左领军卫大将军。
米继芬在长安度过了少年岁月,他的名字芬(Piugn)频繁出现在同时代的其他粟特男子的名字中,在粟特语中是“好运”的意思,也许是在文化陌生的远东,他需要以姓名强化认同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粟特出身。到了青年时代,长安还有数目庞大的粟特人社区,此时的唐帝国还以包容的文化态度吸收四方来客,除了长安西市中的粟特社区,唐朝禁军中,还有的北方边疆地区还有各种粟特裔的武将在征战戍边,华丽的酒肆,还有熟悉的乡音,有时会让年轻的米继芬忘记这是在异乡。在成年之后,米突骑施按照粟特人族内婚的传统,找了一个可能同样出身米国贵族的女子米氏做自己的儿媳,这可能是米国流亡者们保持身份认同,维持种族边界的常用方式之一。但是随着米继芬的成长,“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流落异乡的他,目睹了安史之乱,他曾经跟随肃宗流亡,还见识了肃宗、代宗、德宗三朝的动荡不安, 长安城里发生了吐蕃大掠、泾原兵变等事件,米继芬继承父亲的衣钵,在唐朝禁军中挂职,曾经担任过大唐左神策军故散副将, 游骑将军;守左武卫大将军同正兼试太常卿、上柱国,忠于王室,不离不弃,所以在晚年获得了尊荣和优厚待遇。其长子米国进也子承父业在禁军挂职,担任右神威军散将, 官衔是兵部正五品下宁远将军,这样的官职基本上是武散官,未必有实际的任务委派给他,米国进的情况不是个例:安史之乱之后随着陇右沦陷,大量的西域贵族滞留在唐朝无法归国,所以长安朝廷停止了对他们优厚的衣食供给,随着米家父子来华的其他粟特贵族,也大量参加禁军:
初,河、陇既没于吐蕃,自天宝以来,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长安者,归路既绝,人马皆仰给于鸿胪。礼宾委府、县供之,于度支受直。度支不时付直,长安市肆不胜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长安久者,或四十馀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安居不欲归,命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凡得四千人,将停其给。胡客皆诣政府诉之,泌曰:'此皆从来宰相之过,岂有外国朝贡使者留京师数十年不听归乎!今当假道于回纥,或自海道各遣归国,有不愿归者,当于鸿胪自陈,授以职位,给俸禄为唐臣。人生当乘时展用,岂可终身客死邪!'于是胡客无一人愿归者,泌皆分隶神策两军,王子、使者为散兵马使或押牙,馀皆为卒,禁旅益壮。
而其次子米思圆则继承了家族的信仰,进入了长安义宁坊大秦寺,成为了一名景教僧,也就是涅斯托利派基督教士。由于景教首领伊斯在安史之乱期间协助肃宗朝廷提供军资,通过寺庙情报网收集军情,安定民心,所以获得了朝廷表彰,景教暂时得到了唐朝的宽容和褒扬。这个粟特家庭最终在东土扎根,最后泯然于众人。3代粟特人采用了不同风格的名字和不同的信仰,无疑是那个年代粟特精英作为世界公民的一个缩影。米继芬的墓志铭,于1955年在西安西郊三桥出,这个家族的漂泊之路,才重见天日:大唐左神策军故散副将游骑将军守左武卫大将军同正兼试太常卿上柱国京兆米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讳继芬, 字继芬, 其先西域米国人也, 代为君长, 家不乏贤。祖讳伊西, 任本国长史;父讳突骑施 ;远慕皇化, 来于王庭, 邀质京师, 永通国好。特承恩宠, 累践班荣 历任辅国大将军, 行左领军卫大将军。公承袭质子, 身处禁军;孝以敬亲, 忠以奉国 ;四善在意, 七德居心;信行为远迩所称, 德义实闾里咸荷。风神磊落, 度量宏深 ;爰以尊年, 因婴疾疹。何图积善无庆, 奄从逝川去。永贞元年九月廿一日终于礼泉里之私第, 春秋九十二。以其年十二月十九日, 安厝于长安县龙门乡龙首原, 礼也。
夫人米氏, 痛移夫之终, 恨居孀之苦。公有二男, 长曰国进, 任右神威军散将, 宁远将军, 守京兆府崇仁府折冲都尉同正。幼曰僧思圆, 住大秦寺。皆号慕绝 , 哀毁过礼 ;攀恩罔极, 闷擗崩摧。虑陵谷迁移, 以贞石永固。远奉招纪德, 实惭陋于文。铭曰 :国步顷艰兮, 忠义建名;雄雄英勇兮, 膺时间生。尝致命兮, 竭节输诚。殄凶孽兮, 身授官荣。位崇班兮, 是居禁营。寿既尊兮, 遘其疾苦。去高堂兮, 永归泉户。列松柏于凤城之西, 封马鬣于漕渠之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