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79章）

早在757年五月，杜甫奔赴灵武投奔李亨，被授为左拾遗。不料因营救房琯，杜甫触怒李亨，被贬到华州（今陕西华县）。

757年11月，杜甫回到长安，仍在朝中担任左拾遗。当他得知在洛阳担任伪官的名单上有王维时，心中也很是震惊，他知道王维为人，也听说过王维在洛阳菩提寺写的“百官何日再朝天”一诗，知道王维定是迫不得已，却又不知该如何救他。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758年2月，他听说王维已被释放出狱，且被皇上封为太子中允加集贤学士衔，不由大喜过望，立即挥笔写了一首《奉赠王中允维》，向王维表达喜悦之情。

他这样写道：“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得比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诗中，杜甫将王维比作身陷敌营而不忘故国的庾信，而不是被曹操俘虏后为曹操写檄文的陈琳。当然，杜甫这样比喻是有出处的。当年在蜀中避难的李隆基听说王维这首诗后，曾感慨万千道：“从贼之臣，毁谤朝廷，如陈琳之檄曹操者多矣。”

然而，当王维读到杜甫这首诗时，却是深深的愧疚。如果说他写“百官何日再朝天”时，还担得起李隆基的这句评价，那么，当他在安禄山手下担任给事中后，他曾经写过的诗、说过的话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知道，杜甫诗中对他的赞美确实是发自真心，但他已经着实担不起这份赞美了。

自王缙前往蜀州后，王维就搬回了自己位于道政坊的家中。虽然家里已经空关了将近两年，但王缙一直遣人收拾整理，从堂屋到书房，都纤尘不染。

尤其是在王维出狱前，王缙特地精心布置了一番，在书房摆放了王维素常喜欢的青瓷和琉璃摆件，在堂屋主座后设了一架墨书屏风，上面是王维手写的二十首《辋川集》中的五绝。屏风边是一个黑陶花瓮，里头插了一株足有七八尺高的腊梅。花朵虽未完全绽放，却已是清香盈室。

王维心头一震，快步走到墨书屏风前，目光落在自己那曾经恣意酣畅的笔墨上，从《孟城坳》《华子岗》《鹿柴》一一读了下去：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及至读到第十首《南垞》时，王维仿佛想到了什么，声音不觉低了下去：“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他忽然很怀念辋川的南垞。南垞在欹湖南岸，北垞在欹湖北岸，南垞和北垞边各有一个渡口。那天，他驾舟从南垞出发，在欹湖上随风漂行，眼看快到欹湖的北岸时，他却决定不再前往那个烟水茫茫的北岸，驾舟返回了南垞。

当时，裴迪还笑问他是不是仿效东晋名士王徽之雪夜访戴兴尽而返的佳话，他笑而不语。其实，他并没有想仿效谁，而只是当轻舟行至湖中时，他忽然觉得，有些地方未必一定要抵达，有些欲望未必一定要满足。有时候，远远地看着，静静地守候，反而更能生出一种淡然的欢喜。

如今，他站在自己写的二十首五绝面前，想起那些曾经有过的空灵澄澈的心境，愈发觉得自己这两年的经历何其污秽……

他走进书房，看到王缙为他添置的各色摆件，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它们一一放进了书橱。他不是不明白王缙的好意，而只是觉得，从此以后，他的世界里，不配再拥有这些华美之物。

莲儿也和王维一起搬回家中。方才王维在堂屋看诗时，她在房中收拾，及至收拾好后，却不见了王维的身影。找了一圈，才看到王维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

莲儿走进书房，只见王维已将一应华美之物都收了起来，只剩下素色的帘幕和纸墨的屏风，书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卷一卷经书，在这清冷的书房中，显得愈发醒目。

“阿爷，你何必如此自苦？”自那天看到义母含泪离开王缙家中，莲儿就猜到了，一定是阿爷让义母伤心了。阿爷明明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可在男女之情这件事上，却当真比石头还顽固！再过几个月，就是阿娘去世三十周年的祭日了。整整三十年过去了，阿爷却还是为阿娘拒绝了他明明动心的女子，这是一种怎样的坚守和执着？

“莲儿，不是阿爷自苦，而是阿爷不配。”王维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铺开益州麻纸，抬头看向莲儿道，“莲儿，为阿爷研墨可好？”

莲儿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什么也是无益，就点了点头，挽起袖袍，低头为阿爷研墨。

早在五天前，李亨就下旨让王维为韦斌撰写神道碑的碑文，但王维却迟迟不曾动手。不是故意拖延，而是他还没有做好重温那段梦魇般的经历的准备。

今天，回到自己家中后，他的心似乎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决定和韦斌一起重温那段无法回避的经历。

他拿起狼毫小笔，轻蘸墨汁，提笔写了下去：

“坑七族而不顾，赴五鼎而如归，徇千载之名，轻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隐身流涕，狱急不见，南冠而絷，逊词以免，北风忽起，刎颈送君，智士之勇也。”

“将逃者已落彀中，谢病者先之死地，密布罗网，遥施陷阱，举足便跌，奋飞即挂。智不能自谋，勇无所致力。”

“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

“公哀予微节，私予以诚，推食饭我，致馆休我。毕今日欢，泣数行下，示予佩玦，斫手长吁。”

早在755年12月洛阳沦陷之时，韦斌就落入了叛贼之手。他从韦斌被叛军抓获写起，写了韦斌在监狱中遭受的多日不吃不喝的非人折磨以及韦斌将玉佩托付给他的情景。

写到“皇帝中兴，悲怜其意，下诏裦美，赠秘书监，天下之人谓之赏不失德矣”时，王维才略停了停，直起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当王维将这篇一气呵成的《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交给崔圆时，崔圆细细品读，沉默良久，半晌才点头赞叹道：“原来王大人不仅书画一绝，还写得如此好文！当真惊心动魄，感人至深。”

正当王维想向崔圆告假回辋川看看时，崔圆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郑重其事道：“大乱初平，人心思安。明日是二月初五，皇上决定在含元殿举行盛大的早朝盛典，让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看看盛唐的恢弘气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