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邵东籍历史名人蒋廷黻的一段逸闻

民国驻外大使婚变案闹上了联合国

——邵东籍历史名人蒋廷黻的一段逸闻

萧  飞

萧飞，现名李子迟，七零初出生，湖南祁东人，小时候在邵东外婆家长大，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为大学教师，现为自由撰稿人、兼职教授、网络名博，全国作家协会会员。著述五十余种，主要有长篇小说《屈家冲》《国药准字》，小说集《萧飞短篇小说选（一）》，散文游记集《跫音》，诗集《勇士也抒情》，深度报道与杂文评论集《大学校园里的“第四只眼”》《大学该怎么读》，传记文学与历史文化专著《与爱一起成长》《多情爱因斯坦》《问世间情为何物》《战地记者》，合著《张国焘全传》《太平天国十四年》《清华百年演义》《毛泽东品评四大名著》等；发表文学作品及各类文章两千多篇；获各种文学、学术奖励十余次。

蒋廷黻（1895－1965），字绶章，笔名清泉，出生于湖南省邵东市（时为清宝庆府邵阳县东乡地区）廉桥镇一个中等农家。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外交家。1911年由教会资助赴美求学，先后就读于派克学院、奥柏林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历史专业，获博士学位。1923年回国，先后任南开大学、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历史系主任。主张兼重中外历史，兼采中外史学研究方法；在研究中国近代外交史过程中，形成了一套对近代中外关系变化如何影响中国历史发展的看法；十分重视中国近代对外关系史档案资料的整理工作。1935年以非国民党员的学者身份参加国民党政府，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中国驻苏联大使等职。自此离开清华，从事外交事务。1945年被任命为中国驻联合国常任代表。后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61年改任台湾驻美大使，兼驻联合国代表。1965年10月9日卒于美国纽约。著有《蒋廷黻选集》等。

手头刚从网上找到一则许多年前的新闻报道（应该是旧闻了）：

“（联合社成功湖廿五日电）中国驻联合国机构首席代表蒋廷黻之夫人唐玉瑞女士，因遭乃夫遗弃，今日要求罗斯福夫人主持之联合国委员会主持公道。蒋夫人曾向美国最高法院控告乃夫通奸之罪，但被驳回，理由为蒋氏享有外交特权。夫人今日要求人权委员会稍缓讨论全世界人权，且看看联合国代表的家务。夫人指出，蒋氏逃避家庭责任，使伊失去妻子权利并失去合法保护。”

这则报道，肯定是写于数十年前的民国时期或台湾政府治下了。其中“联合社”不知是个什么东东，因我孤陋寡闻，只听说中国有新华社、中新社，国外有美联社、路透社、塔斯社等；后来我再一猜想，莫非它就是台湾政府的官方新闻通讯社？又或者是美国联合通讯社的另一个简称（多数简称“美联社”）？那“成功湖”又是什么地方呢？是联合社在台湾（台北？）的所在地，还是联合社在美国（纽约？华盛顿？）的所在地？想必如此，八九不离十。

而这则报道，反映的就是本文主角——蒋廷黻及其两任妻子的故事。

“有史迁之才而怀张骞之志”

说起来，蒋廷黻还是我的正宗老乡了，其家与我家大概不过相距几十华里，我少年时代还曾多次去过他们那儿（邵东市廉桥镇，中国著名药材与木材市场）——尽管我们在行政上并不隶属于同一县市，但邵东却是我的精神故里。而邵阳（古称宝庆），正是唐朝诗人胡曾、南宋抗金名将（“神雕大侠”杨过先祖）杨再兴、明朝开国功臣蓝玉、近代思想家魏源、清朝两江总督魏光焘与刘坤一、辛亥元勋蔡锷、同盟会元老谭人凤、五四学生领袖匡互生、民国大记者严怪愚、开国中将姚喆与李寿轩、抗日英雄廖耀湘、音乐家贺绿汀、韵文学家羊春秋、南开大学代理校长何廉等历代名人的原籍，钟灵毓秀、才俊辈出。

此公被台湾已故著名“铁嘴”李敖称赞是“'鲁殿’中的'灵光’”，被学者许纪霖形容为“瓷器店中的猛牛”，号称“有史迁之才而怀张骞之志”。据说是蒋廷黻在晚年时，有一次与人类学家李济闲谈，李问他：“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他回答说：“现代到底是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

此公货真价实是从湘中乡野走出来的孩子，生于一个半农半商的殷实之家，当时其父与二伯在湘北名镇靖港开了片铁器铺和铁器厂，他父亲还担任了靖港商会的领袖。邵东人善于做生意，腿勤嘴活头脑灵，既爱憎分明又勇武自恃，号称“中国的犹太人”，“地球上凡有人的地方必有邵东人”，由此可见一斑。（在沈从文的回忆录中也讲到，湘西当时的店铺许多亦是宝庆人所开。）蒋廷黻小时在家里念私塾，即以“神童”著称，10岁进入省城长沙明德小学接受新式教育。中国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黄兴、张继等人，曾在这所学校任过教。时国事蜩螗，科举被废。蒋廷黻后来经常提到的“国家观念”，就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他年仅16岁便负笈远游，漂洋过海，到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留学。

1945年，已跻身官场整十载的蒋廷黻，继郭泰祺出任中国驻联合国常任代表（此前任中国驻苏联大使等职），后任台湾驻美国大使兼驻联合国代表，是我国近代著名外交家，被称为“民国以来学者从政中最有成就的一位”（难道超过胡适？）。蒋介石之子、“王储”蒋经国先生被斯大林和“联共”扣押为人质达12年，还是靠了他的努力奔走才被释放的。

而于此以前，他早在上世纪20年代即获得美国著名学府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任南开大学、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历史系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与胡适、丁文江等人创办著名的《独立评论》杂志；一本薄薄的《中国近代史》奠定了他在史学界的地位，而成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是我国近代杰出历史学家，被称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拓荒者”（他之所以后来走上仕途，大概也是湖湘精神素来讲求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以及他本人推崇“士为知己者死”的观念，始终忠于他那位浙江本家的结果）——可见此君的资历、身份、学识、才略均端是了得！

蒋廷黻从政达30余载，却始终未改其“天真性格”，而且“湖南脾气太重”。他喜欢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他看得起的人，一类则是他看不起的人，“一生因为这个特性不知开罪了多少人”。有人说蒋廷黻“不属于中国文人传统的类型，既不自鸣清高，也不热中仕途。但是政府既然征召他，他就应召，丝毫不作扭捏的姿态，半推半就，装腔作势……”

但是，廷黻前辈的家里却“后院起火”，妻室生活颇多纠缠，让他好生烦恼。其与元配唐玉瑞、后继沈恩钦之间的双妻案，一直困扰了蒋博士达18年，直到他永别人世。远古虞舜帝与二妃娥皇、女英恩爱缱绻的动人爱情故事，乃流芳千古的佳话，且亦是发生在咱湖湘桑梓之地，可为什么老蒋的“桃花运”却如此不济？

蒋廷黻最后客死异国他乡，终未能回三湘四水看一眼，他的遗骨也只能葬在大洋彼岸的泥土里了。不知道在他在垂垂晚年时，是否想到过、或梦到过邵东的老家，那清清的河、绿绿的山，茅屋参差、小桥蜿蜒，还有稻谷熟了的金黄、丹橘挂果的朱红，夏日的暴雨洪水、冬天的冰雪泥地，以及过年时种种温馨而体贴的礼节……

“娥皇”与“女英”的战争

同当年的许多人一样，蒋廷黻曩时在家乡也早有父母为他包办的一桩旧式婚姻。1900年，其家人代年仅5岁的蒋廷黻与当地的一名贺家小姐换帖，举行了订婚仪式，十足的“娃娃亲”。蒋廷黻留美以后，便坚决解除了该婚约。

而蒋廷黻的结发原配唐玉瑞，是他留美时的同学，两人系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1921年，蒋廷黻正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念博士，适逢九国会议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召开。留美学生组织“中国留美学生华盛顿会议后援会”，以五四运动时期的口号“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为宗旨，积极活动。蒋廷黻是运动当中的活跃分子与中坚力量，担任后援会英文刊物的编辑。在声援中国代表团的活动中，他结识了同是后援会成员的唐玉瑞小姐。

蒋、唐两人志同道合、才学匹配，又于异国邂逅，于是很快产生了感情，热烈相爱，形影不离。1923年两人又一同回国，欲图成家立业，报效中华。正是在茫茫太平洋上的轮船里，他们请船长为自己证婚，正式结为夫妇。“夫妻双双把家还”，“青春做伴好还乡”。博士头衔，新婚燕尔。28岁的蒋廷黻，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哥伦比亚大学送走了这个“新史学”的中国信徒，同时中国史学界迎来了一位新潮学者。蒋廷黻与唐玉瑞回国以后，起初是一同在天津南开大学、北平清华大学担任教职，（南开6年、清华6年，其实算起来也长达12个春秋呢！）成为名声在外的年轻学者。但后来，丈夫蒋廷黻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学而优则仕”，一时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当上了国家元首的私人高级参谋与堂堂外交官；而妻子唐玉瑞也就转作了官太太与贵妇人。唐玉瑞为蒋廷黻先后生下二女志仁、寿仁，后又生下两男怀仁、居仁。子女满堂、儿孙绕膝，原本他们是完全可以享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老夫老妻白头到终的。

在上世纪40年代，中国会玩桥牌的人还不多。蒋廷黻曾长年在美国学习、工作与生活，各方面深受西方社会的影响，最喜欢打桥牌，且因天资聪慧，牌艺甚精。当时正值抗战期间，在国民政府战时“陪都”重庆的桥牌桌上，因为第三者的介入，“蒋某人”的爱情与婚姻便开始演变。

蒋廷黻后来的少奶奶沈恩钦，当时还是有夫之妇，罗敷早嫁，其夫沈维泰是清华大学毕业生，说不定正是蒋廷黻的学生，至少也有校友的关系吧。沈恩钦那时堪称年轻美貌、妩媚可人、温柔婉转、魅力无限，把一个浪漫多情的蒋廷黻倾迷得神魂颠倒。而蒋廷黻博学多才、风流倜傥、地位尊贵，也自有他的吸引力。沈恩钦陪着蒋廷黻同桌玩牌、同席饮宴，两人眉目传情、肌肤接触，不久便如胶似漆、男欢女爱了，蒋博士终于拜伏于沈少奶奶的油纸扇前。

1945年，蒋廷黻升任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UNRRA）中国代表兼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CNRRA）署长，官职等同部长。而由于署长掌握着涉及国计民生的巨量物资的分配，权力极大，比起一些部长来更是有名有实的肥缺。正好此时，唐玉瑞已陪着长期患哮喘病的幼子蒋居仁赴美国治病。于是当此之际，蒋廷黻遂无所顾忌地将沈恩钦夫妇双双调入自己麾下的CNRRA。对此，沈恩钦心通灵犀，更加尽心可意地报答迎合；沈维泰自是感恩不尽，连戴“绿帽子”亦在所不惜。

不久，蒋廷黻又特“栽培”沈维泰派赴外国，加官提薪，独当一面；单只留下沈恩钦陪自己“玩桥牌”，大享快乐。后迨蒋廷黻奉派常驻联合国（蒋介石任命其为国民政府驻联合国常任代表），沈恩钦便又以随员的名义与他一同赴彼岸纽约，自然更是双双成其好事，与一般夫妻无异。

在美国，蒋廷黻深知“山姆大叔”的法律，遂打了个“擦边球”，于是在紧邻的墨西哥国以其单方面的理由诉请，与发妻唐玉瑞办理了离婚手续；进而与沈恩钦正式成婚，结为连理。因当年墨西哥的离婚案，中国不承认，美国也不承认。对此，唐玉瑞乃聘中外律师共同起诉丈夫，向美国最高法院控告他犯了“通奸罪”；结果，中、美法院均判决唐玉瑞胜诉。

只是官司胜了，蒋博士仍没有回转过来，蒋廷黻官邸的女主人仍是沈恩钦。对此，律师只得劝慰唐玉瑞称：你家相公目前有外交官豁免权，连法院也对他无可奈何。以后蒋先生不做外交官了，人最终还是你的嘛！

但唐玉瑞并非乡村土婆，她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她也曾是美国留学生，是大学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啊！她在华盛顿、纽约亦皆有知交好友，自有整“陈世美”的办法。于是，此后大凡学术界、外交界、政界请蒋廷黻去演说、开会、参加酒宴、出席活动，便总有一位贵妇人不请自来，且坐在前排，设法与蒋廷黻靠近；“大使夫人”蒋唐玉瑞更是以流畅的英语同诸国来宾欢谈阔论。

原来，唐玉瑞在代表处、大使馆等地都有内线，对蒋廷黻社交、开会的地点、时间情报非常准确。尽管蒋博士也有应对办法，如派人“清场”或托人伴在唐玉瑞身边施以“安抚”；但唐的出现，仍是给蒋廷黻的社会活动带来了莫大烦扰。文首说了，被逼得黔驴技穷、无可奈何的唐玉瑞，甚至将此案闹到了联合国，请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她当时是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负责人）“主持公道”。此事当年在美国知识界、外交圈曾长时间传为笑话奇闻。

双妻纷争，使蒋廷黻一生中的后18年（即自他1947年正式宣布与唐玉瑞离婚、与沈恩钦结婚以来）异常不安，情绪受扰，当然也影响身体与事业。直到1965年5月，蒋廷黻自“中华民国驻美大使”的席位上退休后，10月9日在纽约逝世，这场纠缠方告结束。

蒋廷黻亡故之后，其发妻唐玉瑞和少奶奶沈恩钦仍继续闹过一阵，即谁是蒋大使在“法律上的正当遗孀”之争。但幸好的是，在纽约大教堂举行蒋廷黻的追思礼拜时，唐玉瑞由蒋志仁、蒋寿仁两女双搀，沈恩钦由幼子蒋居仁扶持，她们分坐在灵堂的前排左右；两太太已恢复平静、和平共处、同悼亡者，才使参加丧礼的中外人士和亲朋好友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她们都是“未亡人”，都曾是清泉的妻子，都曾深爱过清泉。

【本文收入我的著作《清华大师们的爱情》，东方出版社出版，这里又做了很多修改。】